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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导体收音机

作者:jkyxc 浏览数:

大雪把屯子埋上了。住在房檐里的麻雀,比人还勤快,天一放亮就出了窝,在园子的柳条樟子上叽叽喳喳。后来一只叫着飞走了,另一只也赶紧从窝里钻出来随着,一前一后飞到生产队的场院去。场院里有谷草垛,麻雀们把谷草垛包围了。全屯的麻雀们每天都在谷草垛上集合,黑压压的,地上的白雪被它们刨出密密麻麻的黑土窝。有人在雪地上支了个柳条筐,下面撒些秕谷,扣麻雀。阳光照在窗户上,窗户上的霜雪开始往下滴水。烟囱冒出白色的柴烟,烟囱上落的雪就慢慢被柴烟熏化了,显出黑黑的烟囱。太阳一出来,屯子顿时有了生机。家家推开门的头一件事,就是打扫房前屋后的积雪。人们把这些无穷无尽的雪堆到园子里去,堆到房屋的后山墙上,再用铁锨拍打瓷实,一直堆到房顶那么高,堆成一面雪墙,让它帮助房子抵挡一下呼啸的北风。所以从后面你几乎看不到房屋了,房屋被雪包裹了起来。人们远远地看不见屯子,看不见村落,却能望见屯后那些高大的榆树,望见榆树梢上缭绕着的炊烟。

少年向阳穿着他爹的一双大 ,头戴狗皮帽子,狗皮帽子差不多已经磨成了光板。母亲的粗针大线在儿子的黑布棉袄黑布棉裤上随意行走,仿佛犁杖在黑土地上趟出来的一行行不规则的田垄。向阳扫完院子里的雪,扫完房前屋后道路上的雪,吃口饭,便挑上挑子,扛上铁锨和洋镐,出发了。黑狗围着他身前身后的很兴奋,看见什么都要上去嗅嗅,研究研究。它知道主人要去什么地方,跟了一段就不跟了,头前跑进了树地里。队里做车辕子,做场院的大门,做其他的农具,挑榆树当中粗大成材的锯掉使用了,剩下一截离地有半尺多高的树墩子,现在少年向阳就是来刨这些树墩子的。北风很硬,把地上的浮雪从胡同里刮出来,然后在墙根下,柴火垛下,在所有背风的地方,堆成一道道的雪岭子;路边的壕沟填满了,地里的垄沟刮平了。树地里的蒿草,在雪中露出焦黄的草梢子,发出咝咝的声音。树墩子虽然被雪埋上了,但向阳能够准确地找到它们。而且他把那些还没轮到刨的树墩子都用粉笔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意思是占上了,这些树墩子只有他向阳可以刨,不许别人动的。其实,刨树根这种活计不适合冬天干。冬天地冻得坚硬如铁,树根埋在地下的部分根本无法刨净,浪费呀。人家屯里六十多岁的刘老疙瘩,往往是在清明之后,大地解冻了,化透了,才开始刨树根,天天挑着个挑子出门,一把洋镐,一把铁锨,南北二屯地刨树根。刨得汗流浃背的时候,干脆甩掉衣裳,光着膀子。门前的园子里,垛起来高高的一大垛 子。冬天的时候,再将晾干的 子挑到供销社去卖掉,挣点买油盐酱醋的钱。这么寒冷的天气,如果不是实在没有柴火烧,谁会出来抠树根?

其实向阳家不缺柴火烧。向阳是想刨 子卖了,然后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向阳对收音机的渴望已经很久了,却一直没想出用啥办法能挣到购买收音机的钱。

向阳对收音机着迷,主要是对收音机里讲的评书着迷。之前向阳每天中午一到讲评书的时间,都是上于国臣家去听,全屯只有于国臣家有一台台式木壳收音机,像一件漂亮的家具摆在柜盖上,是于国臣他姐的婆家给的聘礼。孩子们坐在他们家的炕沿上,悠荡着腿听,听到紧张的地方没一点声息,听到可笑的地方呢竟然手舞足蹈,把人家的炕墙都踢掉了墙皮。于国臣的父亲开始还可以,大人孩子全上他们家听评书,感觉是件挺有面子的事,张张罗罗特别热情,给大人们拿烟倒水,给孩子们捧出炒得香喷喷的葵花子嗑。回回都那么热情,热情得大人们渐渐就不好意思再去了。只剩下孩子们每天还按时地守候在于国臣家的炕沿上,依旧不断地把于国臣家的炕墙皮踢下来,把外面的雪带到屋地上。时间一久,于国臣的家人就觉得有些厌烦了,闹得慌。后来有一天,于国臣的父亲脸拉拉得像驴脸那么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骂自己的儿子于国臣。孩子们都紧张地看着于国臣的父亲,也听出于国臣的父亲不只是在骂于国臣,却又正听在节骨眼儿上,舍不得走。于国臣的父亲干脆把收音机关了。后来孩子们不敢去了,到了中午说评书的时间,都在于国臣家的院外绕来绕去,伸长脖子向于国臣家的屋子里张望,看看于国臣的父亲在不在家。可于国臣的父亲偏偏也喜欢听评书,到了那个钟点必从外面回家。孩子们便躲在他家的门外听,听着听着,慢慢慢慢凑到窗户下,又怕被于国臣的父亲发现,就把身体缩小,把头窝在胸前,一个一个蹲在窗台下。窗台下的阳光里,小鸡们缩着脖子闭着眼睛打盹。孩子们占了它们的地方,它们只好抖抖膀子,找食去了。半个钟头的评书听下来,孩子们的脚蹲麻了,身上也冻透了。那工夫,孩子们真恨不能像故事里说的那样,会个什么法术,把自己变成个小东西钻进屋里,却又让于国臣的父亲看不见自己。

向阳发现有人在树地里挥舞着洋镐,便加快了脚步,厚厚的积雪没过了他的 ,雪面子灌进鞋窠里。雪面子一挨到肉皮马上就化了,脚脖子上冰凉冰凉。向阳顾不得这些,大步流星地奔过去。刨树墩子的是海军。海军刨几下就要停下来,把手放在嘴上哈热气,鼻涕挂在嘴唇上。海军没带棉手焐子,棉手焐子厚,戴上握不住镐把儿,所以海军把两只棉手焐子挂在脖子上,缠到屁股后,海军刨一下,棉手焐子就在屁股上拍打一下。向阳见海军刨了他的树墩子,生气地对着海军大喊大叫:你干什么你?那是我的树墩子!海军正刨得全神贯注,被吓了一跳。他环顾一下四周,直愣着眼说哪个是你的?向阳说你刨的那个就是我的。海军说怎么是你的呢,树不是生产队的吗,树墩子怎么成你的了?向阳说当然是我的,我先在树根上写了名字,不信你看看!向阳指着树墩子上用粉笔写的名字。白色的粉笔字被雪给模糊了,海军草率地看一眼,说写上名字就是你的了?你说是你的,你叫它,看它能答应吗?它要是答应就算你的!海军眯细了眼睛,挑衅似的看着向阳。树墩子当然不能答应。向阳就扔了肩上的挑子,气急败坏地扑向海军,海军也扔下洋镐迎战。向阳家的黑狗冲着海军汪汪。两个人穿得都是那么厚实的棉袄棉裤,臃肿笨拙,看着像两头小狗熊。向阳抓住海军的胳膊,海军也抓住向阳的胳膊,这在摔跤里面叫“支黄瓜架”,都想把对方用力摔倒,可使了几下劲儿,双方力气差不多,结果谁也摔不倒谁。向阳又去揪海军下巴底下的棉袄领子,只要紧紧地揪住不放,海军就会被勒得喘不上气来,也就没了力气,有点类似于武术里边锁喉的招数。海军也用同样的方法来揪向阳的棉袄领子,两个人的脸和脖子都憋得通红。一招不成又来一招,向阳又想用腿在下面绊倒对方,可海军却似乎早有防备,把两条腿岔开,像两根木头桩子,怎么绊也绊不倒。此时什么“力劈华山”、“回头望月”、“黑虎掏心”、“回马枪”,评书里听过的招数,一样也用不上。打到最后全没了力气,一起摔倒在雪地上,又一起往对方的身上爬,像骑马那样骑在对方的身上。于是就在雪地上滚来滚去,滚了浑身的雪,雪挨到脸上便化了,弄的一脸湿湿的。手上也是雪,也是湿湿的。鞋窠里也是雪,也是湿湿的。连棉裤里也进了雪。到后来,两个人干脆抓起雪来抛掷,变成打雪仗了。

躺在雪地上的向阳问海军,你刨 子干啥?海军说你问我,那你刨 子干啥?向阳没告诉海军是为了买收音机,向阳说干啥也不告诉你。海军说你告诉我我就帮你刨。向阳说真的?海军说谁不帮你刨谁是儿子。向阳就告诉海军,说是给李奶奶家刨 子,李奶奶家屋子冷。向阳说的李奶奶,是个孤寡老人,“五保户”,腿脚不利索。学校号召学雷锋,向阳就承包了李奶奶家的家务活,每天去给李奶奶家挑水扫院子。海军说你这是学雷锋,做好事呢,我也算一个,咱俩是一组。

十几岁的他们毕竟不如大人力气大,不如大人体力耐久,大人刨一个树墩子需要半天的话,他们就得需要一天的时间。冰封的大地一镐一个白印儿,每一镐都把虎口震得麻酥酥地疼。刨上几镐才能把地刨出个裂纹,有了裂纹就好办了,沿着裂纹再刨上几镐,一块冻土块就刨下来了。向阳像个技术指导似的,让海军把树墩子周围的冻土开得再大一点,海军就听话地再往外开得大一点;向阳让往下刨得再深一些,海军就往下刨得再深一些;向阳说差不多了,海军就住了手,汗从红胀胀的脸上淌下来,干脆把棉袄怀儿敞开,嘴唇上眉毛上全挂了白霜,嘴唇上的霜一会就变成了一粒粒晶莹的水珠子。树墩子周围的冻土被刨开了,树墩子差不多全裸露出来,这时候,该轮到主将上阵了,向阳抄起自己的独门兵器——专门劈木头用的片镐,大叫一声,金兀术,拿命来!朝手心吐口吐沫,对着树墩子稳稳地劈下去,一大块 子咔嚓给劈了下来。海军吓一跳,吃惊地瞪大眼睛。向阳又是咔嚓一下,又一块 子被劈了下来,向阳一连劈下好几块。对海军说,看,金兀术的脑袋开花啦!海军身上和头上挂了层白霜,他指着自己的身上说,看,银盔银甲,岳云来也!海军也不甘示弱,从向阳手里夺过片镐,挥舞着朝树墩子猛劈下去。向阳喘着气说,人家岳云手使双锤。海军把片镐抡得高高的,却一镐刨偏了,劈在了树墩子的边沿上。第二镐又劈得往里,吃得厚了, 子没劈下来,片镐反被木头夹住,半天晃悠不下来。海军觉得很没面子。一旁的向阳笑话他,说岳云若是像你这熊样,长八个脑袋也被金兀术砍掉啦。海军劈 子没向阳有经验,手头没向阳准,使的是蛮力,半天也没劈下一块 子。向阳给他作示范,说你看着,向阳的第一镐劈在树墩子边沿往里二三寸的地方,第二镐落下去,镐刃又从第一镐的茬口下去,第一镐 子没下来,但躲不过第二镐第三镐。海军呢,第一镐没劈下来,原想再补第二镐,可是第二镐却偏了,没有落在第一镐的茬口上,落在了别处,重新劈了个茬口,第三镐又落在了别处,又劈了个新茬口,这样一个又一个的茬口,把个好端端的树墩子劈得是千疮百孔。

一群毛腿鸡儿从树梢上掠过,翅膀扇出唰唰唰唰的风声,有雪粒子从树枝上飘落,雪粒子在白色的阳光里晶莹地飞舞。向阳和海军眼睛一直盯着毛腿鸡儿在白茫茫的天地里消失。羊群在地里四散着,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半天才能找着一片露在雪外面的草叶子吃。谁家园田地里的土豆秧没拉回家去,被大雪一埋上,看上去像是地上隆起个大包。路边的树木稀稀落落的,挺立在白色的旷野里。

大朵的雪团从树上落下来,落在他们的脖颈里。也不时有干树枝无声地刮落在雪地上。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把树木都冻得发出咔咔的响声。麻雀在树枝上蹦来蹦去,缩着脑袋向地上张望,后来就试探着落在离向阳他们不远的雪地上,然后一点一点地蹦跳到刚刚刨出的黑土块上,战战兢兢地寻找食物。房后的园子早已被撒开的牲畜们破坏得破败不堪,栅栏七零八落,残缺不全。谁家园子里没有割倒的烟秆子,挂着几片干黄的烟叶在寒风中颤抖。队上的老牛,围在一家苞米秸秆垛边,慢条斯理地嚼着苞米秆子。

向阳走到壕沟边去撒尿,脚下的雪地上被尿钻出一个冒着热气的黄窟窿。壕沟里有零乱的兔子脚印。以往,到了这个季节,数九隆冬大雪封门,谁还干什么活儿呀?早就上柳条通里领狗撵兔子去啦。柳条通里雪能没过人的膝盖,兔子在里面跑起来费劲。偶尔也能碰上色彩艳丽的野鸡出没,野鸡害怕的时候,惊叫着把个脑袋慌张地钻进雪堆里,却把屁股露在外面,以为这样就谁也看不见它了。落光了叶子的柳条,雪地里显得越发的红艳,为色彩单调的冬季增添了一份少有的美丽。屯外的泡子里是另一片乐园,孩子们在冰面上抽冰尜,滑冰。不过孩子们滑冰可不是用冰刀来滑,孩子们哪有冰刀呢,孩子们是找两块跟自己鞋那样大的木块儿,下面钉上两根铁丝,然后拿麻绳把两块木块儿绑在鞋底儿上,就当冰刀了。可是眼下,向阳什么都顾不上,他必须抓紧时间刨树根卖钱,好早一天实现自己的梦想。

一天向阳挑着 子上供销社,海军说不是给李奶奶家送去吗?向阳诡谲地一乐,说咱上供销社卖了它。海军说你不是说给李奶奶家劈的柴火吗?海军有些急了,觉得向阳不地道,说话不算话。向阳说卖了 子买个收音机,比于国臣家的还要好,买半导体。海军一听买半导体,蹦起来,真的?向阳说糊弄你是儿子。那,回来得让我听。向阳说那当然。海军说要不这样,你听一天,我听一天。向阳又说好。海军就抢着挑挑子,一气挑出一里多地。向阳在后面悠闲地跟着。卖完 子他们就上了街里,在百货商店的柜台前选来选去,最后买回来一台能在手里拿着的黑色半导体收音机。一路上海军几次央求着从向阳的手里要过来,说给我看看吧。向阳有点信不过海军,叮嘱说你可拿住了。海军就谨慎地把半导体抓在手里,很怕一不小心半导体从手里滑落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摆弄着,把半导体贴在耳朵上,歪着脑袋,张着嘴巴。向阳问你听什么呢,这么大声你听不见吗?海军说我想听听到底是几个人在里面说话。你说,半导体这么小,怎么比于国臣家的收音机装的人还多呢?向阳就笑他,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海军说那你说是咋回事?向阳摇摇脑袋。向阳也说不明白。

第二天中午讲评书的时间一到,向阳和海军就故意站到于国臣家的门前去听,故意把半导体的音量放到最大,很怕于国臣家听不见,意思是让于国臣家知道知道,他们也有收音机了,比他家的好,是半导体呢,接收的台子比他家的多,比他家的收音机听着方便,可以揣在衣服兜里,走到哪儿听到哪儿。很快,向阳和海军的身边就围了好几个伙伴,一个个热切地望着向阳手中的半导体,轮番把半导体拿在手里摸来摸去。就在向阳和海军忘乎所以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于国臣家的大白狗会突然从院子里冲出来,愤怒地冲向几个在他家门口吵吵闹闹的狂妄小子。几个少年四散奔逃。半导体是拿在向阳手里的,屯中的路面,积雪被轧得光滑如镜,向阳慌乱中脚下一滑,一下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连头上戴着的棉帽子都摔掉了,半导体的黑色塑料壳子摔碎了,在洁白的雪地上四处飞溅,正在播讲的评书戛然而止。向阳一脸死灰,海军两眼僵直,全像遭了雷击。只有几个伙伴愣怔了一霎便清醒过来,赶紧东一块西一块,帮向阳寻找半导体摔得七零八落的零件。向阳捧着那堆崭新的半导体残骸,忍不住咧开大嘴咿咿地哭起来。向阳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这样伤心地哭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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