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生今世我对不起您

童年模糊的记忆里，在我和邻家的孩子打完架后不久，我们就搬出那个村子，打架的原因是他骂我是捡来的野孩子。

在新学校里，我成了班里年龄最小、个子最矮的学生，理所当然，我成了受欺负的对象。一天中午，小虎和另外两个同学拦住我，众目睽睽之下猛地褪下了我的短裤。“春光外泄”的我无地自容，“哇”地大哭起来。

到家后我不吃饭，只是不停地抽泣。这时父亲干活儿回来了，见我这样子，脸顿时黑了下来：“别哭哭啼啼的，说，到底怎么回事？”我抹着眼泪不吱声，父亲火了：“再哭你给我滚到外边去！”

得知事实真相，父亲拉过我问：“他们是不是总欺负你？”我点了点头，他猛然抓住我的手，“真是没有出息的东西，哭什么哭！我带你找他们去！”

那次事件之后，父亲在学校里留下了坏名声，因为他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帮儿子打架。可是自那以后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了，因为父亲留下了话：“谁再敢欺负我儿子，我打断他的腿！”

回到家，父亲也打了我，原因是我在受人欺负时不反抗只会哭，他说男子汉不能软弱。

我果真慢慢变得坚强起来，不仅如此，学习仿佛也有了动力，最后成了年级第一名。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这才是我的儿子，好好学习，将来要有出息啊。”

可是我也领教了父亲的“狠毒”。

有一阵子我迷恋上了听评书。一天中午，我和几个同学在村口的喇叭下听《杨家将》，等我们听完后，早已经过了上课时间，在校门口被校长抓了个正着。

放学的时候我们被校长留下来。回到家，父亲问我晚归的原因，我撒谎说放学后老师多给我讲了几道数学题。父亲盯着我看了片刻，然后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见我依然迟疑，父亲火了：“混账东西，你给我到外面站着去！”父亲像拎小鸡一样将我拎到了屋外。

天很冷，北风呼呼地刮着，不一会儿我便冻得浑身发抖。可父亲丝毫不理会妈妈的劝阻和姐姐的哀求，那一刻，我突然对父亲充满了恨意——难道我不是他亲生儿子吗？

父亲振振有词：“他逃课听评书可以原谅，但他撒谎是不能饶恕的，男子汉应该敢作敢当！”

不久，父亲竟然买来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送给我，要知道这在贫穷的农村绝对是奢侈品，我高兴得跳了起来。于是，《杨家将》《岳飞传》《隋唐演义》等许多评书都在我心里扎下了根。与此同时，我爱上了古典文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等名著我在小学时就读得滚瓜烂熟了。

光阴在父亲越来越弯曲的脊背上流淌，仿佛一眨眼的工夫他便老了，干活时明显吃力了……

我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那天晚上，父亲的眼神里少有地温柔起来。戒了几年酒的他再一次端起了酒杯：“儿子，好好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父亲是那么渺小、可怜……才50岁的他怎么一下子就老成这样了？

一个周末，我从县城返回家里，半夜里听到父母在另一个房间里争吵着什么。父亲低沉着声音骂道：“你真是老糊涂了，竟然想出这样的主意！你要是敢说，我打断你的腿……”

我明白父母在谈什么。第二天我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弃学。家里情况确实太糟了：一贫如洗，体弱的父亲已经无法干活儿，家里的活儿大多落在了母亲身上，虽然姐姐已经辍学帮妈妈干活儿，但她马上就到出嫁的年龄。

父亲听了我的想法后顿时暴跳如雷：“你小子怎么和你妈一样混！没出息的东西！”他从炕上跳下地，将柜子上的青色雕花酒壶猛地摔在地上！要知道那可是他用了几十年的心爱之物啊！

我的犟劲也上来了：“反正我不念了！”父亲怒不可遏，额头青筋暴跳，满脸的皱纹仿佛也都颤抖起来，上前就给了我一耳光，然后转身瞪着血红的眼睛对母亲说：“如果小锐不念了，我饶不了你！”

父亲疯了！那一刻，我在心里这样想着。

多年后我依然记得母亲含泪对我说的话：“锐儿，你就听你爹的话吧，你若真不念书了，他会气死的……”虽然我继续上学了，可我与父亲却结下了仇：他太霸道，太不可理喻了！

3年寒窗苦读，我考上了南方一所重点大学。

父亲蜡黄色的脸仿佛红润起来，母亲也高兴得合不拢嘴。可是他们脸上的笑容很快凝固成了苦笑。巨额学费像一座大山压在他们心头。

一天，父亲吃过早饭便“串亲戚”去了。5天后他带回了4000元钱，这些钱是他借遍了所有亲戚凑的。但依然还有一半的学费没有着落，一向要强的他去了镇政府。

开学的时候，我的近万元学费终于凑齐了。

新鲜的大学生活令我兴奋异常，我给家里写信讲南国的绿岛椰风，讲五彩缤纷的校园生活，可父亲的回信只有寥寥几个字：好好学习，家里一切都好，别惦记。我心里有点失落，父亲怎么就这样草草打发我呢……

大二寒假快到时，我接到父亲来信：冬季南方温暖，来回车费又高，你就别回来了……捧着信我流泪了，万家团圆的春节父亲不让我回家，他心里还有我这个儿子吗？

我开始写作，将自己的委屈、苦闷、理想、追求统统写进文章里。当我的名字出现在各种报纸杂志上时，我心里充满了自豪。

大三下半年的一天，一封来信将我的心搅乱了。来信很短：程小锐同学，如果杂志上的照片真的是你本人，那么，请你给我写信或打电话好吗……

原来是我写的一篇关于母爱的文章被家乡的一本杂志采用了，还配发了我“百日”时的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是我无意中从母亲的“百宝箱”里发现的，记得当时母亲很惊慌，说千万不要让父亲知道，因为这张照片是她偷偷带我去县城照的……照片上的我仰着头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那么机灵可爱，照片背面写着：小锐百日留念。

当我在电话中肯定我就是杂志照片上那个孩子时，电话那端的阿姨哽咽了，然后泣不成声！

一周后，那位阿姨便不远千里来到了学校。于是，一个令我震惊的故事坦白在我面前：22年前，她在一个远房亲戚帮助下在城里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遇到一个男人，未婚先孕，可是生下孩子不到半年，那个男人却不知所踪。走投无路的她在一家医院门诊外遇到了一个乡下人模样的男人，于是假装上厕所让他帮忙看一会儿孩子……

那个孩子的上衣口袋里装着一张纸包的照片，纸上清楚地写着他的名字、生日。

我没有叫她妈妈，只叫她阿姨，与她说不清是激动还是伤心的泪流满面相比，我的沉默显得那么无情。但送走她后，我一个人躲在校园的树林里痛哭失声……

我的心里充满了恨：恨那个自称是我亲生母亲的人抛弃了我，恨那个种下祸根的男人，恨我叫了20多年“爹”“妈”的父母，他们为什么欺骗我？我想起了父亲罚我在寒风中站立两个小时的狠毒，想起了我想弃学时他打我的重重的耳光——原来这一切都因为我不是他亲生儿子！他们养我，供我上学读书，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儿子，是为了让我给他们养老送终吧？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可怜的人……

没多久，我接到姐姐打来的电话，说父亲病得很重，要我回家看看。我以学习太忙为由一口回绝了。一种报复的快意在我仇恨的心底弥漫开来，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又到寒假了，姐姐给我写信让我无论如何回家一趟，说妈妈很想我。我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决定不回去。

离春节还有一周的一天晚上，姐姐打来电话，她的语气从来没有那样严肃过：“小锐，你放假了怎么不回来？没收到姐姐的信吗？”我冷冷地回答：“父亲不是曾经给我写信说南方温暖，不让我回家吗？”电话那端姐姐沉默了片刻，突然哭了起来：“小锐，你真混！爹、妈白疼了你！”

电话断了，我呆呆坐在床上，心里却越来越不安起来：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除夕的前一天我赶回家里。见到我的一刹那，母亲愣了片刻，然后一把拉住我的手，浑浊的泪水顺着满脸的皱纹流淌下来。

炕头上不见了父亲的身影，大冷的天他会去哪里？我心里瞬间升腾起几十个问号，突然，我看到了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父亲黑白照片，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爹呢？”我话一出口，母亲便泣不成声了！

“别怪妈……是你爹知道你学习忙……不要我告诉你……”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当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时，我失声喊了一声“爹！”禁不住号啕大哭！

他毕竟是我叫了20多年“爹”的父亲啊！

父亲给我留下了一封信：“小锐，爹对不起你，没能看到你成家立业就走了，爹没能耐，没有尽到责任，而且也对你太严厉，别恨爹，因为爹想让你有出息。本来想等你成家后再告诉你一件事，但爹等不了了……

你就快毕业了，工作后想办法找到你的亲生母亲，她那样做肯定有不得已的苦处，别恨她，天下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我这才知道，当年父亲带着我们一家搬到百里外的山区，是为了不让我心里留下“野孩子”的阴霾。

我这才知道，其实在我上高一时父亲就已经查出患了肝硬化，只是他坚决不让母亲和姐姐告诉我。当妈妈想让我和姐姐一样辍学时，父亲火了，所以才有了和母亲的争吵，才有了我挨的重重的耳光。那个寒假父亲不让我回家，是不想让我知道他的病已经到了灯枯油干的地步。可当生命即将结束时，他还是忍不住念起了我的名字……可是我——竟然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的狭隘、自私铸成了怎样的错啊！

跪在父亲的坟前，我狠狠地捶打着自己，肝肠寸断。从不迷信的我此刻虔诚地祈祷着：“父亲，今生今世儿子对不起您，来生，还让我做您的儿子，行吗？”

（责任编辑/阿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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