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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地工档案

作者:jkyxc 浏览数:

 一

想起来,我爹已经去世快二十年了。

我写我爹的小说已经十几篇了,我曾发誓不再写了。前提是今年清明节,我去天津武清的永安公墓给我爹我娘扫墓。那天是黄昏,因为清明节扫墓的人多,我是故意等到日头快落山的时候才去。我在墓碑前静坐着,风有些凉,吹在脸上显得疼。我每次去扫墓都会跟我爹和我娘说一会儿话,这次说话发现我爹在青石碑上的脸色很不好看。我知道,我爹是厌烦我不断地写他,他不认为是宣扬他,他觉得我就是想在他身上赚钱。我娘的脸色还算平和,但看出来在那边,我爹依旧是管制着我娘。告别时,我对我爹说,我不写你了。我说了一遍,见我爹的脸色已经铁青,于是我发誓,说绝对不再写你了。我看见我爹的脸色缓和下来,走的时候下雨了,我知道那是我爹的泪。

可回来不久,我就搬家了,搬到了距离市中心很远的一个地方。搬家的时候,发现了一沓旧纸,放在箱子的下端。打开一看是我爹写的自己的档案,我兴奋起来,觉得我爹的那些烂谷子陈芝麻又都发射出一股股的香气。我没有想到我爹竟然还能写自己的档案,他就是一个半文盲,学会的那么一点点文化还是进城后在干校补习的。我爹的字很烂,一般人都认不出来,很像是甲骨文。我很有兴趣看,后来我爹就告诉我他写字的秘诀。他告诉我,就是缺斤短两,大概比画对就得了,不要较真。为了看我爹自己的档案,我推迟了半年搬家,我怕搬家把我爹那点儿气场搬散了。因为我爹我娘活着的时候是跟我过,所以我的家其实就是我爹的家。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趴在那个小桌子上写了这么多自己的档案,是有气息的。我就慢慢地看,然后挑选出来一部分发出来,尽管他不乐意,但他已经去那边这么久了,也奈何不了我的。

我爹叫李大麦,河北省安平人,曾经是著名的木板大鼓艺人,抗日战争一爆发愤然加入了共产党,后来成为北平地工的尖兵,叫李欣。我娘叫张美珠,河北省深泽人,典型的冀中贤良农村妇女,是辅助我爹地工的出色助手。

我爹是1943年秋天突然奉命去北平搞地下工作,为什么选中我爹去北平接手这个任务,我问过我爹,他总说不清楚。但他在自己档案里写得很明白,因为他是安平县武工队的情报员,曾经掩护过中央首长去北平。那是从安平到白洋淀,然后从白洋淀去保定,再从保定去的北平。他没有到北平,而是从保定就返回来。中央首长是谁,他在自己档案里也没有描述,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爹写道,他很纳闷,因为当时中央首长的名字是假的,他只知道叫大嫂。这个叫大嫂的中央首长很喜欢我爹,觉得我爹反应很机敏,而且能说一口标准的北平话。我爹说,可能因为这个让他去的北平。我爹写道,这个叫大嫂的中央首长解放后就没有见过,为此,我爹很憋屈,说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是不是死了?我知道我爹为什么能说一口标准的北平话,因为我小姨一家在北平,我小姨夫在北平是开绸缎铺的,地道北平人。我舅也从小跟着我小姨去了北平,也是北平口音。我爹经常和他们在一起聊天,再加上他是唱木板大鼓的曲艺艺人,学习语言能力极强。

我爹写道,他是坐火车去的北平,在深县前磨头那站上的火车。本想带着我娘去,后来北平这面传来消息,只允许我爹自己去。我娘很是恼火,跟我爹大闹一顿,说你参加的这是什么组织,六亲不认。我爹也不辩解,说以后你就偷偷去,谁知道你去了。我爹写道,在火车上他觉得肚子不好,跑到厕所拉屎,结果便衣队到车厢搜人,他出来的时候便衣队已经过去了。他很后怕,因为他腰里别了一把驳壳枪,而且还上了子弹。

在北平,我爹租了一间我小姨的南房,地点在花市大街下堂子胡同九号。我小姨叫张云台,性格跟风风火火的我娘不太一样,说话比较内敛,但心地很善良,从小就特别听我娘的话。小姨嫁给了一个北京卖绸缎的老板,这个老板人倒是忠厚,长相也很朴实。小姨相貌不如我娘漂亮,主要是脸盘太宽,但依然有着张家女人的风韵。没多久,我娘就不顾一切地带着我大哥跑到了北平,小姨对我爹租房很纳闷,曾经悄悄问我娘,我姐夫干什么要租房,一家人显得多生分呀。我娘说,他有钱,凭什么不给你。小姨说,他非得要让我那口子给他一个分店,也要经营绸缎生意。说到这,小姨笑了笑,他懂吗,不就是一个唱曲的吗?我娘生气地推搡了小姨,说,你再说他唱曲的我扇你,他在安平就有一个卖布的店,怎么不懂生意了,不比你那口子差。小姨不说话了,她觉得这辈子都得听我娘的话,心里梗梗的。我爹在北平搞地下工作,只有我娘一个人晓得。我娘守口如瓶,一直到解放以后才告诉小姨。后来小姨跟小姨夫说了,小姨夫知道我爹是共产党,吓得尿了裤子。因为他和我爹喝酒时候,不止一次大骂过共产党。我爹写道,我在船板胡同的那家绸缎店整整五年,我发现挺喜欢做生意的,原本想解放后就干这营生,没有想到进天津当了官儿。父亲在描述北平时,很有他的眼光,他写道,船板胡同那一带都是拐不完的胡同,房子也很破旧,真不如安平的有些大宅子。到了夏天都是卖蝈蝈的,吵得你睡不着午觉。秋天也总是下雨,弄得生意都不好做。绸缎店的后身是个教堂,总能看见女人穿着黑袍子,挺吓人。每天开店,总会有生人进来,备不住就是特务。有一次,一个人进来就盘问我,说什么样的绸缎女人穿着舒服,说我的绸缎都是在哪儿进的,后来干脆说我不是北京人,那跑到北平干什么?我跟他说,你他妈吃饱撑的问我,你是谁呀?后来这个人把他的证件拍到桌子上,我看见是便衣队的。那时,我正准备策反一个便衣队的人过来。我就问他,这个人是不是,因为我记住他的名字叫丁光训。这个被策反的人吓得直哆嗦,说这就是他的头儿,是日本人最器重的。我看这个策反的人太,就放弃了。有一次,我在崇文门碰见了这个人,他主动过来跟我說话,低眉顺眼地说,日本人怕要完,因为现在日本人对他们的态度不那么蛮横了,他不想当汉奸。我没理他,这种势利眼的人不能用。结果在国民党当权的时候,这个人成了警察局的一个头儿,我还真的和他有了交情,他叫刘志忠。

我娘私自去北平,我爹挨了领导狠狠的批评。我爹没有告诉我娘,他写道,没有想到领导对我这么狠,扣了我两个月的钱。我只能靠绸缎店的钱去补,没有想到绸缎店让我经营得不错。北平人不怎么喜欢穿绸缎,那时布旗袍还是时兴的式样。我就开始琢磨布旗袍,从涿州进了不少,果然买的人不少。我在我爹的档案里发现他总是很得意,其实他的档案就是给自己评功摆好。日本投降前的一个年头,我爹高兴,带着我娘去逛天桥。我娘向小姨借了一身绿色旗袍,把哭天抹泪的大哥留在家里。两个人逛着逛着就不由自主地来到西市场西大街的福海居茶馆,当时俗称叫王八茶馆。其实这个茶馆主要是说评书的,我爹带着我娘去听评书。没有想到一进茶馆,我爹猛不丁儿站住,浑身像筛糠一般抖动不停。我娘诧异地问他咋了?我爹看见已经去世的师傅瞎老广安稳地坐在凳子上,架着大三弦。我爹当时离开了唱曲这行去参加武工队,不是因为信仰,是因为师傅瞎老广突然不知去向,都说他因为得大脑炎死了。师傅一死,我爹就觉得不想再唱了,听说武工队需要一个跑腿儿的,还有钱赚就投奔去了。这时节,师弟李老万正在唱《杨家将》里“君主公堂认长兄,六郎昭通遭横祸”一折。瞎老广调好了弦,慢吞吞地对李老万说,你先别唱了,让你大师哥票一段吧。李老万蒙了,四周环视,问,师傅,哪有我大师哥呀?瞎老广一戳场外说道,在那儿,找一把凳子让你嫂子坐。李老万这才在黑压压人群里努力寻找到我爹和我娘,慌忙把他们请到场中央。我爹写道,看见师傅在那儿就蒙了,因为师傅死前给了他两块现大洋,说要让我给远在衡水的师娘送去,家里揭不开锅了。结果,我没有送,而是带到了武工队,后来冲了军饷。我真没有想到师傅没有死,就在台上坐着。我纳闷,师傅这几年去哪儿了,为什么又活了呢。师傅见到了我说,在这儿见面,算是咱爷儿俩的缘分,就票一段吧。我忙拱手说,这活儿搁太久了,口太生了。师傅不在意地一摆手,说,有你师傅伴奏,你慌啥哩。师傅叮当地弹奏起来,师弟李老万四面拱手,替我搭场子。我走上台觉得整个身子清爽爽的,看家戏《杨家将》全书像拉洋片一样清晰地在脑海里滑过。看到我爹写这段很是好笑,他总是能用最好的语言粉饰自己,觉得一切都很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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