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PPT汇报 >

赵晓林小小说三题

作者:jkyxc 浏览数:

第九棵柳树

“你-再-好-好-想-想……”母亲怯怯地说,每个字都微微顿一下。

她没和母亲说话。慢慢坐起来,用手捋了几下蓬乱的头发,就走出了家。母亲喊了句“还去那吗?早点回……”她没吱声,头都没回。这些天,她总一个人到湖滨公园呆上很长时间。那里,珍藏着她对杨子的记忆……

绿草坪,荷花塘,石子路,接下来就是那片柳树林了。“一,二,三……” 杨子每走过一棵柳树,就数一下。他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仿佛好听的音符从那厚嘟嘟的嘴唇里流出来,不停地敲击着她的心扉。她迷迷醉醉的,被他牵着手跟着走。当数到“九”时,杨子停下来,拉着她坐在休息椅上。

柳枝软软绵绵,柳叶郁郁葱葱,两个人就像磁铁的正负极一样,牢牢粘在了一起。

第九棵柳树,她和杨子的相识从这里开始。

第九棵柳树,她和杨子的恋爱从这里开始。

第九棵柳树,她和杨子的幸福从这里开始。

还是在一个月前,杨子一脸幸福地说:“古有董永七仙女槐荫树做媒,今有杨子乔小苗柳树见证。我和苗儿的爱情天长地久。”

杨子细细的眼睛凝视她,嘴角向上翘着,唇边那颗黑痣微微动着。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正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她感到眼前是一片耀眼的阳光,灼烤得她浑身滚烫烫。她仰起头,看着那棵柳树,心里重复着杨子刚才的话:“我和苗儿的爱情天长地久。”

……

仿佛匆匆过客一样,这片阳光多么短暂,还没来得及温暖她心底的每个角落就被乌云铺天盖地遮住了。半个月前,她生日那天,一栋居民楼失火,杨子和他的消防队去救火……他答应买九枝玫瑰送给她,可是,他却再也没回来过。

她有时就想:这是个梦吧?杨子只是狡黠地和她开个过分的玩笑。他不是刚刚出差回来吗,正风尘仆仆地站在家门口。他多像个神奇的魔术师啊!突然间把拢在胸前的外衣甩掉,一瞬间,一大捧芬芳的玫瑰就在她眼前绽放了。

“苗儿,生日快乐!”杨子温柔地说。

浓郁的花香醉了她的心……

一阵微风吹来,细长的柳叶轻轻拂在脸上,把她从记忆里拉回来。她仰仰头,好长一会儿,也没挡住泪水流下来。她用手抹抹眼睛,然后轻轻放在自己的腹部上。那里,一个小小的生命正悄悄孕育。

心又开始慢慢地疼了。昨天晚上的那个噩梦浮现在脑海里了:她按照母亲的意愿吃了那药片,然后一个小小的可怜的生命流出她的身体,然后她把她或者他埋在了这棵柳树下,然后她惊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母亲絮絮叨叨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苗儿啊,你才二十五岁啊,今后路长着呢。”

“我问医院的李姨了,现在做正好。”

“杨子父母那儿,我和他们商量好了,他们也理解。”

……

母亲太陌生了。就在前几天,她愤怒地让母亲离开她的卧室,她甚至声嘶力竭地喊着:“自私,冷血。”杨子父母结婚晚,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只有他一个独生子,如果按照母亲的想法……那简直是在杨子父母的伤口上撒盐。办完杨子的丧事,两位老人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母亲接她回家时,他们还说:“苗儿这几天都熬坏了,真让人心疼。”

她想对得起杨子,对得起他们的爱情。

母亲愣了,随后抹抹眼窝出去了。那天晚上,母亲再进来,只说了句“你—再—好—好—想—想……”之后把一张纸放在床头,就出去了。

那是一封信,上面写满了她熟悉的字,有几处字迹还有点污了,好像水洇的痕迹。她记得小时候,母亲就用这种方式和她沟通。她读完母亲的信,总是扑到母亲怀里说:“妈,我错了。”可是,这一次,她看都没看,愤怒地把那封信撕得粉碎,然后还向上一扬,纸片就像雪花一样飘飘洒洒落满了屋子。她瘫坐在床头,已经做好了再听一遍唠叨的准备,或者干脆和母亲吵一架的准备。

外面传来急急的脚步声,门几乎是被撞开的,母亲看她,看地上的纸片,出去了,很快又进来,弯下腰,用扫帚轻轻扫着散落的纸片。后来她走到她身旁,把沾在她身上的纸片捏下来。做完这一切,才蔫蔫地说:“苗儿啊,你—再—好—好—想—想……妈也是女人啊……”

她的心颤了一下。

远远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默默注视她。每次,她坐在这里,呆得时间长了,一抬头就会看见母亲。也许出门的时候,母亲就一直远远跟着她。她不忍心再看,慢慢仰起头,看着身旁那棵柳树。

她双手默默抚摸着自己的腹部想:“原本我们是一家人,可能是有缘无份有缘无分吧。”

这个时候,母亲急急走过来,一脸兴冲冲地说:“苗啊!妈不劝了……如果你想……妈就和你一起……”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孩子似的扑进母亲的怀里,然后泪水像雨滴一样滚落下来。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问:“妈……我一直想问……爸……去世的时候,您当时怀了我,是吗……”

坎儿

人这辈子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咬咬牙,都能挺过去!二十三岁的小老爷们、大学生,满肚子学问,啥能难住?爹的话在理。他暗暗给自己鼓劲儿,打消了退堂鼓,紧闭着嘴,用尽浑身力气,牙齿狠狠咬着、咬着,口腔里严严裹着“咯咯”声。短短几秒钟,情绪稳定了,腰板挺直了。他慢慢转过头,脸上挤着笑说:“这事,杨叔多费心。”

杨叔是从老家出来的最有出息的人,在这座城市的一个部门握着大权呢。和爹找过他一回,后来就自己硬着头皮来。论亲戚是八竿子打不着拐歪抹角的那种,可杨叔每次都很有兴致地和他扯家常。杨叔问他:“怎么自己来的?”爹不让说家里的情况,他就扯了句谎:“家里农活忙,爹脱不开身。”闲聊一会儿,末了杨叔总说一句:“找工作的事儿……再等等。”他的心一直吊着,悬到半空里,没着没落的。

杨叔拿起茶几上的烟,叼在嘴边。他麻利地抓起打火机,急擦几下,一团小小的火苗在掌心跳起来。双手捧着火苗,小心翼翼点燃香烟,一股柔和的烟草味飘进鼻孔里。这烟和爹抽的蛤蟆癞就是两个味,不辣、不呛人。杨叔懒洋洋靠在沙发上,鼻孔里喷出的烟慢慢飘散着,渐渐变成一个大大的圆,他就被罩在这个圆里。

“乡里乡亲,总客气啥?别买水果了,家不缺……”杨叔斜睨着他,眼神深深的,幽幽的,仿佛一口见不到底的井。昨天晚上他也梦到一口井,他掉到了井里,四周黑漆漆的,一种无形的恐惧从四面八方箍过来……醒来的时候,他记得自己手里死死抓着井壁上的一根草。

杨叔就是那根草,抓到了,抓住了,他就会有另一片天。哎,天上不会平白无故掉馅饼。求人,就得低三下四……矮半截!自己在杨叔眼中就是厨房里的油壶,需要倒多少,得由人家拿捏。他自己呢?要做油壶,也要做一只苍蝇,时时刻刻围着杨叔转,准备随时随地喝上一口赏来的菜羹。暗暗思谋一下,他的两只手同时伸进衣兜里,从右边衣兜里掏出个薄薄的信封,缓缓放在茶几上。“这事……您不直接办……我爹说请人家……吃点饭!”

杨叔似乎想起什么,猛吸两口烟,然后把烟嘴在烟灰缸里捻捻,眼睛顺便瞄瞄那个信封,原本和蔼的表情一下绷紧了。杨叔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扣在信封上,略略顿一下,然后推到他那边,懒懒地说:“这个……吃饭就不用了……学校和社会不一样……”

他的心头一震,话再清楚不过了。自己在杨叔面前就是块玻璃,有一丁点想法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左手在左边口袋里捏捏,又慢慢从里面掏出个厚厚的信封,轻轻放在茶几上。信封上面留下了几个带着汗渍的手印。“爹说,这个……给……办事的领导,得感谢感谢人家。”信封原来是一个,他分成两个。有可能的话,那个厚厚的信封他就不拿出来了,爹更需要它。可是,这一切瞬间都变成了泡影。他感觉眼前有些模糊,坐在沙发上的杨叔忽然变得很大很大,仿佛一块乌云正悄悄遮住他那片天……

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了。爹紧绷着厚嘴唇,黑胡茬子胡茬子有力地翘起来,浑浊的眼球静止了,亮亮地盯着他,锉一样的大手果断一挥,胳膊直直伸成一条线,仿佛是把快镰割净面前的蒿草。爹仿佛就在面前,父子俩默默对视着,对视着,他的内心渐渐安静下来,身体里仿佛长出一棵笔挺的杨树,粗粗壮壮,枝叶繁茂,浑身一下子生出许多勇气。他稍稍酝酿一下情绪,不错眼珠地盯着杨叔,哀哀乞求着:“杨叔,我只有靠您留城了。”说完,他突然间站起来,毕恭毕敬正对着杨叔,双膝落在了地上。可能情绪有些激动和失控,他的膝盖触到地板上时,发出了很响的“扑通”声,硌得骨头生辣辣的疼。血“忽”的涌上来,仿佛掉到油锅里一样,他的浑身顿时沸腾了;脑袋里就像闯进几只马蜂,蒙头蒙脑乱飞乱撞,“嗡、嗡”地鸣个不停。无奈地垂下头,弓着腰,仰着头,他跪下了。

“这……这是干什么?”杨叔像被针刺了一下,猛的得从座位上跳起来,赶紧拉起他,按到沙发上。他很想告诉杨叔家里的情况,可他咬牙牙,忍住了,没说。杨叔从茶几上拿了一个橘子,扒开皮,塞到他手里,然后眼睛冲着那个厚厚的信封说:“你这孩子……乡里乡亲的,这个忙杨叔会尽力帮的。其实我早给你沟通完了……下个月就上班了。”杨叔那双白白细细的手有力地拍拍他的肩膀。

一直悬在半空里的心骤然间落了地,他的心头一热,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他再一次站起来,一直鞠躬到膝盖下,嘴里不住地说:“我一定忘不了杨叔的恩情……忘不了……忘不了……”

从杨叔家出来,他急匆匆向车站走去。爹正在省城住院。前些日子,医院诊断爹得了癌,需要动手术。爹告诉先找工作,治病的事等等。爹犟,谁也劝不了。

他想:上班后领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为爹交齐手术费,他得让爹过这个坎儿啊……

吴老转

吴有礼是我们芦苇坡六队饲养员,社员们不叫他大名,叫外号——吴老转。吴有礼不乐意地高声嚷嚷,听评书走火入魔了?咱是啥人?当饲养员这些年,队上的一根草棍都没拿过。社员们就逗他:你那眯缝眼睁开一条缝,闭上一条缝,一撒一个道,评书《烈火金刚金纲》里的解老转七十二个心眼儿九十六个转轴儿也不如你,要不细唠唠……吴有礼便哑了,不再辩解下去,接着上文继续为社员们说《三国》。

吴有礼早年念过几天书,识几个大字,老书读得滚瓜烂熟。夜间闲来无事,他学着当时评书界大腕陈清远老先生给社员们说上一段,六队常常就爆满了人。久了,吴有礼把说书当资本,关键处总要说句“嗓子冒烟了”,端了茶缸子喝一气水,然后去外屋给牲口添草料了。听者悻悻跟着问:关云长单刀赴会生死未卜呢?吴有礼头也不抬颠着簸箕填料,却一个字也不蹦。六队长黄长山甩掉嘴里的烟屁股,抖抖披着的蓝上衣,晃着肥胖的身体走过来说:“卖啥关子?还能讲几天?生产队马上解体了,这房不定归谁呢?”

像被忽然施了定身法,吴有礼身体僵住了,马伸过来吃草料都没觉察到。可他的眼珠却在那条缝里忽然立起来,骨碌骨碌转几圈,好像猴急似的跳出来,后来又慢慢眯上,直直盯着料槽说:“生产队分家,队长得一碗水端平啊!”黄长山盯了吴有礼足足有几秒钟,后来扫一眼六队这四间青砖大瓦房,嘿嘿冷笑两声,然后螃蟹似的横晃着身体回屋了。这时有社员拉着他回屋直催往下讲,吴有礼那双小眼睛眯得更细了,几乎要合上了,脸却冲着黄长山,不紧不慢说:“书不讲了,讲点别的吧。不过,可别说我搞封建迷信啊?”黄长山不耐烦地抖着手说:“别吊大家胃口了,有屁就放。”

吴有礼开始讲了:“就是上礼拜的事,那天后半夜一泡尿给我憋醒了,刚从炕上爬起来,就听外面有敲门声。下了半宿雪,谁上这干啥?我问谁?是个女的,她说串亲戚的,道远,找个地方歇歇。我心里核计,这黑灯下火黑灯瞎火的,谁知道她是干啥的?可咱又是菩萨心,大冷的天,别冻坏了。我开了门,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喊——进来吧,没人答应。雪早停了,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我当时就懵了,八成遇到鬼了……”吴有礼讲完,用手摩挲前胸,不住喘着粗气,好像惊魂未定似的。有社员不屑地说:“你还没撒尿呢?尿到裤兜里了吧!”黄长山笑嘻嘻说:“哎,女鬼害臊了,就留一宿呗!”社员们就乐得前仰后合。

这事纯属扯淡,没人相信,可六队闹鬼的事吴有礼还是满嘴咧咧不停,六队院当心那块枯木疙瘩有一天夜里竟然扑通、扑通动起来,后来还着起火,烧到只剩一堆灰。队长黄长山围着那堆灰转了好几圈,还特意蹲下身用手撮一点,放在手心捻捻,鼻子闻闻,仿佛是个老练的公安在破案,后来拍拍手上的灰说:“孙猴子变山神庙——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吴有礼陡然变了脸色,一下子瘫下去,战战兢兢说:“队长——换别人吧,一到晚上——我的心提到——嗓子眼。”黄长山就扫一下社员们说:“谁愿接吴有礼?”一连喊了好几遍没人搭茬。末了只好说:“哪有啥鬼?还是你干吧。”吴有礼却嘟嘟嚷嚷说:“好事摊不着,队长心眼偏。”

六队闹鬼的事和精神病张瞎子也扯到了一块。吴有礼说:“有天晚上,我听到外屋地马不住尥蹶子,我奓着胆子出来,唉呀,一个人骑上那匹枣红骒马身上,可没脑袋。为啥猜到是张瞎子?瞧那皱皱巴巴上面全是鼻涕油泥的破绿上衣就知道。我吓得两腿直打哆嗦,弄了一身冷汗。”吴有礼讲的时候,棚顶上那个昏暗的灯泡就灭了,一个孩子妈呀一声哭起来。孩子爹就骂:“该死的吴老转,瞎讲啥?”马上有人拉了吴有礼身边的灯绳,灯又亮了。黄长山说:“吴老转,你一撅屁股就知道拉几个粪蛋。大家回家吧,上面的令马上下来了,该分家了。”社员们都散了,黄长山不屑地睃着吴有礼,拉一下灯绳,屋里黑下来。黄长山说:“挺会造气氛啊!说完背着手悠悠走了。”

就在那天后半夜,芦苇坡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邻居出来撒尿,正巧看见穿着白大褂的黄长山慌慌张张从外面跑回家,嘴里不住地说:“鬼,活见鬼了。”邻居急忙跳过墙头进屋问:“咋了,大半夜穿白大褂干啥?”黄长山老婆赶紧扒掉白大褂,支支吾吾说:“出去办事,天冷,多穿点。”邻居看着黄长山瞪着惊恐的眼睛,浑身哆哆嗦嗦个不停,嘴里结结巴巴说:“六队,闹鬼,我看到了,屋里亮着灯,吴有礼躺在炕上睡,地上,地上站着一个……没脑袋的人……”

黄长山亲眼所见,这事当然是真的了。后来社员们就不再去六队。吴有礼嚷嚷不干了,却没有人敢替他。生产队解散时,六队那四间青砖大瓦房没人要,只好便宜作价,吴有礼要了。吴有礼说:“反正我常年住这,保不齐能压住鬼呢。”

这事过去十多年后,国家修铁路,占用芦苇坡一块地,吴有礼的房子靠屯边,最大,得的补偿款也最多。吴有礼得钱后那天晚上就喝多了,和屯里串门的人说了实话:“六队闹鬼那事是我弄的,我就是想整整他黄长山,啥事不能都让他占便宜?要不咱咋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推荐访问:小小 说三 赵晓林

相关文章: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