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笔记

睡在船舱里听滴滴答答的雨声

从早到晚一直下着雨，河里水位明显升高，给我的船队在江南水乡航行时带来了许多麻烦，小河的水面上有许多小桥，水涨船高，小桥变得矮了，船蓬就过不了桥。绕道航行要浪费很多时间和燃料。下午四点我们船队由一艘机帆船，拖带六条驳船，满载着乡下供销社的化肥、农药，从常熟市河起航，途经兴隆朱家桥时，机器发生故障。

司机钱永根在家里休息，他的助手陆永根抢修机器，机舱里烟雾腾腾，拆下来的气缸头、曲轴、飞轮等零件堆满了舱。他的技术实在令人失望。这里摸，那里敲，总是查不出机器的毛病。最后，他窝囊地摇了摇头，把那双沾满了黑油的手一摊，作罢。船队只好停泊在朱家桥。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半。夜，伸手不见五指，船队长杨文杰火急火燎地冒雨步行五里路，去兴隆镇上打电话给航运公司调度室，请司机钱永根明天一早乘汽车到朱家桥的船上修理机器。当晚我们不得不取消了夜航的计划，睡在船舱里，听着船蓬上滴滴答答的雨声。翻来翻去，睡不着。

我们船队主要为乡下供销社跑运输。两天跑一个航次，往返于城乡之间。早晨，船在常熟城里装货，满载着百货和副食品。这批货，乡下供销社脱销了，催得急，叫我的船赶快运。我忙中偷闲抱着五岁的女儿到卫生院打预防针，她很乖，打针时没有哭。后来把她寄在我母亲那里，请她帮我照顾一下，我要立马回到船上。

上午，我的船队从常熟开航了。晚上船到达乡镇。我的牙齿很痛，但仍坚持自学，备考《现代文学作品选》，这门课程有点难。我想到城里的工人文化宫听辅导课，可太晚了，时间来不及。今晚我在船上过夜。我只能在船舱里自学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围绕作品的时代背景、主题思想、艺术特色，做了一些笔记。司机钱永根和水手徐根泉有说有笑地到岸上看电影去了。

竹篙撑船过陆墓

船队停在苏州南门。我去港监站办理船舶签证手续。下午在苏州人民桥九条弄车木厂装木材。到了晚上冒着严寒继续装船。共102立方木材，我船队只有五十吨船皮，装不下，剩余的木材就扎成木排，放在河里。系在船尾拖行。

按理说，我们的船队和木排应该在阳澄湖里航行，这是正规的航道。可我们的机帆船马力小，超重超载，一旦湖里起风，浪大，抗风力不够，太危险，弄不好整个船队会沉没在湖里。今晚风浪大，阳澄湖里捕鱼捉蟹的船只，早已进了避风港。想连夜出苏州城，只能抄近路，走经济航道，那么陆墓市河是必经之路。陆墓两岸枕河人家，古色古香，水流缓慢，不必担心风浪，可河水太浅了，很麻烦。许多船队因吃水深，不得不放弃这条近路。我的船队能不能通过？冒一点险吧。假如船通不过，再退出来。总比在阳澄湖里遇到风浪的风险小一点。

深夜，我们船队在陆墓市河搁浅，意料之中。大家拿起竹篙撑船，齐心协力，打着号子，一步一挺，船底与河底摩擦而行，就怕河底隐藏三角黄石，那是要把船底戳穿的呀。我看到有些水泥船不堪一击，沉没在河里，真是担惊受怕。机帆船减速慢行，防止船底发生事故。机帆船的汽笛声与驳船的哨声，前呼后应，小心翼翼，船队才勉强通过陆墓市河。

机帆船四个人，分两班。杨文杰和徐根泉上半夜操舵航行，我和钱永根轮到下半夜。我先睡觉休息，刚睡着，就醒来，因为前面撑船，体力消耗大，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好起身找点吃的。好在还剩下半碗冷饭，用开水泡一下，吃了。又躺下睡着，迷迷糊糊，一会儿被杨文杰叫醒，哦，已经下半夜了，该轮到我们值班了。我感觉嘴上有一样东西，用手摸了一下，原来嘴上已经起了水泡。

不平静的夜

我的船队从苏州开往常熟。晚上九点许，船队长杨文杰在航行途中爬上船篷瞭望，脚一滑，摔下来，头部正撞在铁桩上，受重伤，当场昏迷，鼻子流血，眼睛肿得像小桃，睁不开。船队共十六个人，两人留在船上值班，其余人夜里冒着严寒轮流背着杨文杰，踏着水塘污泥，到处寻找当地医院，终于在吴县里口医院急诊，头上缝了四针，由于大家抢救及时，杨文杰脱离了危险。可头上包扎了一层层纱布，像从前线下来的伤兵。

夜航，当班驾驶发现对面有一条挂浆机，漂在河中，机器冒烟，无人驾驶。咦！奇怪，船上的人呢？用探照灯在水面上搜索了一遍，突然看到一男一女在水中挣扎，即将淹没。我叫醒了睡梦中的水手，通知驳船，立马解缆，轮船单放前往出事现场施救。大家手拉手把两个落水者救起来。这是一对小夫妻，在夜航时，与别的船碰撞后，稀里糊涂地掉入水中。那女人肚子鼓鼓的，已经吃饱了河水。

船队途经常熟东湖时，发现有一个装满大米的外埠船队迷航搁浅。起风了，茫茫的湖面上激起了高高的水浪，打在米船的甲板上，船摇摇晃晃，船舱开始进水，随时会沉没。船上被困人员准备跳入水中逃生。米船发出紧急呼叫的声号……我船队果断掉头。前往浅滩施救。驳船上启用“绞关”，在米船上系上钢丝缆绳，水手们插着木棍转动……我船队凭着多年的长江风浪经验，抢占上风，甩出长缆，套在米船的铁桩上，开足马力往深水处猛拖。米船慢慢地松动了，船底冒出一股浑泥水，几经回合，米船终于被我船队拖下浅滩。

外国水手的录音机

船队经过长途跋涉，早晨抵达张家港船闸，准备装运木材。我第一次到这个码头，感觉有新鲜感，有大港口码头的气派，两艘万吨级大轮就停泊在这里卸货。尤其那座新建的海关大楼，雄伟壮丽，美轮美奂。到了夜晚，大楼的电子钟十分醒目。

我和根泉在镇上吃了早点，吃得饱饱的，干活有力气。等会儿，船队要出闸，到长江里停靠在大船旁，搬运木材。那些千吨级的货船，由于船体太大，进不了闸，必须由我船来中转运输。现在长江正在涨潮，闸门内外水位落差大，要等平潮时，才能开闸放船。利用这点间隙时间，我船上的人都到码头上去看外国大轮和外国人。

码头上，一个外国水手，非洲人，拿了一架录音机，手舞足蹈，嘴里叽叽咕咕，看样子，他要卖录音机，虽然是一个喇叭，却是立体声。他当场试放了一盘磁带：邓丽君演唱的《甜蜜蜜》。音质甜美，百听不厌。大家羡慕，估计价格不菲，没人要买。船队长杨文杰赶来了说：“这么好的东西，我来看看。”他笑容可掬地和非洲人搭讪，语言不通，就用双手比画，会意。他想用一袋大米换录音机，非洲人摇头摇手，最后杨文杰花四十五元人民币成交。

中午，船队装货完毕。开始进闸，闸门口附近出现一股回流水，我船队被卷入，船舵稍失灵，船队开始弯曲，船上装运的木头摇晃不停，发出叽叽嘎嘎的响声，随时可能掉到水里。我坐在驾驶室里心中难免有些紧张，但仍硬着头皮拉足马力，向闸门冲去。三分钟后，潮水已涨起来了，闸门内的逆水已经转为顺水。此时我船队正好顺着水流冲过闸门，越来越快……

两港装卸

今天上午，我去百货商店买“司其乐”洗衣机，父亲陪我一起去的。商店里没有送货上门的惯例。我和父亲就用扁担扛着洗衣机，扛扛，歇歇，将近两个小时，回到家，父亲帮我把洗衣机背到三楼上。我问父亲累不累，他说，不要紧。我觉得肩膀有点酸。我在家里吃了中饭，就回到船上。

在常熟至赵市的航行途中，由于师乔闸在修理，不能关闸，任凭潮水涨落。我船队还拖着木排，到达周行时，逆流越来越大，尽管我船全速航行，但还是寸步难行，不进则退。我们便抛锚停泊，准备待平潮时再航行。但我的船队和木排抵挡不住凶猛的逆流。抛锚后，船还是往后退。怎么办？大伙跳到水里，爬上岸，打铁桩，用缆绳系在桩上，稳定了船和木排。就这样，我们船队停在这里，整整等待了五个小时，半夜里，平潮后，船队才继续向前。

雨下得很大，气温明显下降。我们的苏虞17机要进船厂修理。这条18机是公司临时派来替班的流动船，平时疏于管理，船左舷的铁皮坏了，五十公分宽的船舷，只剩下一半，很狭窄。两根铁条赤露在外头，走动时侧着身子，稍不留神，就会掉到河里。船窗玻璃破碎，遮阳布残缺不全。我坐在驾驶室里航行时，风雨飘进来，挡也挡不住，不一会儿，我的衣袖、裤子就被雨淋湿了一大片，冻得我浑身发抖。船上没煤炉、没有面盆、没有锅，连一口热水也喝不上。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睡觉的床铺上，竟然没有铺木板，没有地方睡觉。我跑到后面与驳船水手挤了一个晚上。那家伙脚臭，难闻。我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船队停泊在乡镇码头。长期担负疏港任务的乡镇搬运工人却阴阳怪气：今天不卸货，要等到明天再安排人员来卸货。如果这样，船队就要留港一天，经济损失很大。天气晴朗，不下雨，为什么不来卸货呢？

船队长大发脾气，号召船上人自己动手卸货，卸货的劳力费是辛苦钱，船上人自己分。这可以理解。问题是，他说了过分的话：从此，我船的货统统自己来装卸。这等于抢了搬运工的饭碗。搬运工大怒，这还了得？他们发出狠话，不允许我船在乡镇码头停靠。双方僵持不下。

我代表船队长与搬运工谈判，双方都赞成我的意见。大家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解决问题。经过几次协商，终于妥协。因为今天搬运工确实忙不过来，情况特殊，为了不影响船队开航，搬运工同意船上人自已卸货。下一次，仍然由搬运工负责两港装卸。

深夜，妻子在家里等了好久

上午船在东市河装货，船舱里装满了饮料、香烟、糖果，准备运往乡下供销社。船上很忙，我把女儿抱到我母亲那里，又请她看管一下。母亲年纪大了，不好意思经常麻烦她，可我的船流动性强，妻子上班，女儿太小，没办法。我母亲说：“小孩在我这里，你放心，你自己开船当心点。”我“嗯、嗯”地应着，骑着自行车，急急忙忙回到船上。

苏州火车站的零担货物至常熟航船码头。有一条水路运输线。苏虞34机和苏虞15机两个中型船队，长期担负着这条线的疏港任务，货畅其流，称之为“苏州零担扎口班”。我妻子负责铁路、公路、水路运输的开票结算工作。一年到头，两个船队不停航，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休息日。工作最紧张时，妻子把摇篮里的女儿放在办公室。女儿哭了，就摇呀摇。那些陆续到港的水手们喜欢逗着我女儿玩呢。给她糖吃，送她玩具。你抱，我抱，他也抱。我胖乎乎的女儿不怕陌生人，见人就笑，十分惹人喜爱。

又要开早船，天蒙蒙亮我就在家里起床了。妻子今天也特忙，小女没人看管，想把她送到我父母那里，可时间来不及，马上要开船了。我就把小女抱到船上，虽然在船上带小孩很不安全，但我没别的办法。我把船当作临时托儿所。

船在大雨中航行，机器的震动与颠簸。宛如摇篮和催眠曲。小女躺在我膝盖上睡了好久。她醒来时，已是夜晚，我在驾驶室里操舵航行，她就坐在我的身边，第一次乘船，两只小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的方向盘转来转去，侧着小耳倾听轮船的汽笛声。船上蚊子多，小腿被叮得红肿，就用小手抓痒。我就用衣服包住她的双脚，还点了一盘蚊香。直到深夜十二点钟，船靠岸了，她在我身上睡得很香，我抱着小女回家，她还没醒。回到家里，灯还亮着呢！妻子已经等了我们好久。

严冬季节，船员潜水

苏虞17机在常熟大东门航行时，机器突然熄火，不能转动。原来河底有一大捆尼龙布条缠在螺旋桨上。我蹲在船尾用铁钩扎布条，铁钩是排除水下螺旋桨杂物的专用工具。可铁钩扎住布条后，弄不掉，便派了几个人系了绳子在岸边用力拉，还是不行。反而越拉越紧。

严冬季节，河面上结着一层薄冰。杨文杰敲开冰层，拿了把菜刀，跳下水去，抓住螺旋桨，用刀割布条，但割不断，一会儿就浮上了水面。河水太冷了，杨文杰冻得浑身发抖。

司机钱永根也准备跳水，这次，杨和钱每人喝了两口烧酒，暖暖身子，两人一起潜入水中。经过好长时间，还不出水面，大家在船上好担心啊！有人大声呼叫，可他们根本听不见。慢慢地看到一串串水泡冒出来，知道他们还活着。想象着他俩在水底你一刀我一刀割尼龙布条的情景。确认螺旋桨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杂物后，他们才离开。两个不带任何防护的“潜水员”出水面时，摇摇晃晃，脸色铁青，差一点晕倒。我连忙把毛毯裹在他俩身上，扶着他俩躺在船舱里休息。

我和徐根泉起锚，继续拖带船队航行。

船沉没的那晚

我驾驶苏虞32机，拖带装运煤炭的船队抵达王市砖瓦厂。台风季节，河水猛涨。傍晚时分，水面上静悄悄的，船停泊在望虞河边。不料，半夜，大暴雨。附近的花庄闸突然打开所有闸门，向长江泄洪。水流猛抽，大幅度下降。

我船停泊的位置紧靠闸门，说时迟那时快，船倾斜了。出现一阵异常的响声，那是瓶瓶罐罐摔倒在地的声音。我和水手老徐、司机小冯从睡梦中惊醒。大叫：不好，出事了。一个箭步冲出船舱，慌乱中连衣服也顾不上穿，急忙发动机器自救，发现船已搁浅，机舱开始进水，机器浸泡在水中，无法发动。船上有不成文的规定，当船遇到险情，不得先抢救私人物品。我们跳到船舱里，抢救船上装运的物资，可一切来不及了，一瞬间，船沉没了。

大家赤手空拳，身上仅穿了一条三角短裤，纷纷离船，从河里爬上岸，狼狈不堪。我们在雨中淋着，像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又像是在战斗中败下阵来的逃兵，灰溜溜地你看我，我看你，无可奈何，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和悲伤。好在水手在突发事件面前处惊不变，没有人员伤亡。我连忙派人到砖瓦厂打电话求救。

天蒙蒙亮，航运公司组织抢险队，派出轮船，前往望虞河打捞沉船。砖瓦厂的工人也来施救。没有抽水机，大家在船舱里用水桶打水，拿面盆连续泼水，人多力量大，当天沉船浮出水面。我代表船队向抢险队赠送锦旗。旗上写着八个字：急难相助，情深意长。

船上装了满满的十吨盐

小镇上有家个体小商店，老板叫三毛。由于最近社会上有一种物价飞涨的现象，三毛听说食盐将要脱销，便自作“聪明”，急急忙忙到盐业公司开票，很顺利，一下子批发十吨盐。暗暗得意。

三毛把提货单亲自交给船队长，请船队长无论如何帮帮忙，优先装船运输。言下之意，支付一些小费什么的，你懂的。船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说：“你放心，天黑前，船保证抵达码头。”按三毛小商店的平时食盐的销售量，十吨盐别说十年，二十年也销不完。三毛这次投机，控盐。三毛心里有小算盘。一旦市场上食盐供应不上，小镇上谁不来求他？他就要发财了。

三毛的十吨盐，装了满满的一船。当天从常熟城里装运到小镇上。三毛早已安排人手卸货。消息传开，可到他店里来买盐的人寥寥无几，看热闹的人倒不少。根本没有发生他所想象的抢购盐的现象。有人说，三毛，你这次失算了。三毛说，你不信，哼，等着吧。

十吨盐，用许多大麻袋满装。小商店里放不下，三毛看准了桥头的小店门口的空地，一袋袋食盐堆得高高的，满满的。四周密不透风。犹如“文革”时文攻武卫的桥头堡，颇有“备战备荒”之势。过路人都要好奇地张望。有人幸灾乐祸讽刺他：三毛要发大财了！也有人说，三毛能轻而易举批发十吨盐，可见市场上食盐供应充足。

连日来，“桥头堡”岿然不动。三毛暗暗叫苦，哭笑不得。家里整天吃咸肉、腌咸菜，咸萝卜，等等。凡是与食盐有关的东西，他就尽力推销。因为食盐的供应始终没有紧张起来。

我的船被撞了

苏虞32机在杨家桥转弯时，突然发现对面一艘挂桨机忽左忽右，摇摇晃晃撞过来。心想，我和这艘船素不相识，没仇呀。难道是船夫喝醉了酒？

我船躲闪不及，“啪”“啪”两声。我船被挂桨机撞到了浅滩上。挂桨机上两个人脚跟未站稳，落水。哎呀！救人要紧。河水不深，有惊无险。一会儿，两个落水者自己爬上了船。湿漉漉的样子，实在狼狈。他们恼羞成怒，一个光头掐着水手老徐的脖子，一个胖子扭着我的胸脯，然后狮子大开口，要求赔钱。我和老徐与他们交涉：人没受伤，只不过受了一些惊吓，赔什么？再说，是你撞我船，不是我撞你。他们振振有词：身上带了钱，掉到河里去了，损失大着呢。老徐说他们是借口，想敲竹杠，没门。双方争得面红耳赤。他们人多势众，跳到我船上，我和老徐招架不住。我们不肯赔钱，他们在我船上找东西抵押，一时找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抢走了我的“金狮”和老徐的“长征”自行车。

我的船仍搁在浅滩上，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开着船逃跑。经打听，他们来自农村，兴隆人。两辆自行车相当于我们两个月的工资，实在心痛。我和老徐焦躁不安，从船上跳到岸上，一路跑了十多里，沿着河流追赶那条船，边追边喊，一直追到兴隆。天色已晚，船已在我们的视线中渐渐地消失。

我们终于发现那条船停泊在小村庄的河浜里。但船上的人已不见踪影。我们便挨家挨户寻找。几经周折，自行车找到了，被我们夺了回来。但轮胎被戳穿了，车不能骑。我和老徐一路推着车，筋疲力尽，唉声叹气，又回走十几里。

老水手娶新娘

老水手全宝，单身，走遍东南西北，以船为家。社会上有些人对水手颇有偏见：长年累月水上漂，家庭难以照顾：文化低，不懂得浪漫。水手单身的现象很普遍。抽烟、喝酒是水手的嗜好。夜航，不能打瞌睡，一支连一支抽烟，提神。抽的都是孬烟，呛得要命。在船上风餐露宿，喝点酒，暖暖身子。三五个人聚在一起，今日有酒，今日醉。身边攒不了多少钱，怎能娶老婆？

有人为全宝介绍对象，问全宝的年纪，他能瞒则瞒，总是年年三十六。明眼人一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早已超过四十。全宝谈恋爱，谈一个，吹一个，又谈一个，又吹一个。他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准备打一辈子光棍。没想到，在他四十八岁那年，交上了桃花运。

全宝满载肥皂、毛巾、布匹、白糖、黄酒等货物的船，喜欢停泊在西门湾的水栈旁。寡妇小琴经常上水栈淘米洗菜，双脚踩在全宝铺的跳板上，不时张望船上琳琅满目的货物，很眼热。她与全宝一回生，二回熟，问长问短。全宝热情大方，对着小琴眯着眼睛笑，不藏不掖。全宝为供销社跑运输，有熟人。他顺便为小琴购买一些肥皂、白糖等紧俏商品。小琴略作推辞，就收下了。全宝的船好久没来了，小琴就会莫名其妙地在水栈上徘徊。他们从不相约，却有意无意地等。全宝想女人的时候有一种压抑感。表面上他和小琴就像船和水栈，船停泊在水栈旁，没有什么。可是，停泊，开船，又停泊……他们之间的吸引力犹如长江潮水一般时涨时落……

小琴觉得全宝忠厚老实，说话办事，暖人心。日久生情，你情我愿，喜结良缘。

那天全宝在西门湾发喜糖喜烟，充满了幸福感。没想到他把系着红头巾的新娘子也带到船上。船棚里贴上了大红喜字，恩恩爱爱地在水上度蜜月。水手们纷纷跨过船挡，围住新娘子看，有些光棍起哄，为全宝欢呼雀跃。大伙说：“恭喜啊！嫂子真漂亮，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新娘子微微红了一点脸，转身拿出喜糖，发给大家。喜糖甜在每个水手的心里。

全宝感叹：现在可以喝到热汤热水，有家的日子真温暖，我和小琴能走到一起，好比是眼线头（针头）上抛芝麻，真不容易啊！

全宝的一番话，说得那些光棍羡慕不已。

我的大学梦

那年，我报名参加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

我坐在散发着桐油香味的船头上自学课文。水声、风声、橹声、汽笛声和我的读书声交织在一起，犹如奏响了一曲《水上行》。在船队航行中，我逐步学会动中求静。

我把船舱当作书房，把床铺当作书桌，把“靠球”当作凳子，用桅灯替代台灯，抓紧点滴时间，坚持看书写笔记。炎热的夏天，舱里又闷又热，我一手用毛巾擦汗，一手摇着扇子。蚊子来了，我就穿着衬衫和长裤，脚上还穿着高统雨靴，防止蚊子叮咬。船搁浅了，我立即丢下书本，跑出舱外，拿起竹篙撑船。一个水浪打过来，满船是水，水花溅湿了我的衣服，可我的书安然无恙。船到哪里，哪里就有我的书，哪里就是我的课堂。

工人文化宫举办了各类辅导班，帮助考生自学。可是我的船队流动性大，很少有时间去听课。那年夏天，船队当晚停泊在乡村卸货。我想到城里文化宫夜校听课。可天色已晚，从乡村到夜校相距二十多里乡间小路。我向当地老乡借了自行车，匆匆地啃了几块饼干就顶着逆风上路了。途中突然下起了雷阵雨，又烂又滑的小路简直寸步难行，我干脆卷起裤腿，赤着脚，扛着自行车走路。雨水汗水湿透了我的衣服。两个小时后，我湿淋淋地来到夜校。已经迟到了。悄悄地在后排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听课。老师诙谐幽默的言辞，深入浅出的讲解，使我消除了途中的疲劳，忘记了饥饿，沉浸在无比的快乐中。

我平时按照考试大纲，一个人摸索，学习课文。不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我从头到尾通读荀子的《劝学》，然后精读，逐章逐节，逐字逐句地去读。荀子用蓝草提炼成青色染料，直木加工成圆曲的车轮说明学习对人生的重要性。用“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等观点，论述正确的学习态度。荀子强调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精神。要像古人君子那样“美其身”，学到的东西要身体力行。知识浩如烟海，学无止境，专心致志，必有所成。

考试日一天天临近了。我总有点紧张。水手们都记得我考试的日期。为了让我抓紧时间复习备考，有人主动替我夜间值班，有人抢着为我冲洗甲板。大家还特地买了一些鲜肉、鸡蛋和新鲜蔬菜改善伙食，让我在考试前适当增加营养。我无不为之感动。

我顺利地通过了各门课程的考试，其中我在《古代汉语》考试中取得了90分的好成绩。我终于获得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大专文凭。

回眸这段艰苦的自学历程。确实是有苦有甜，我们平淡的生活因而充满快乐。古人说：“授人以鱼，仅供一饭之需：授人以渔，则终身受用无穷。”未来的文盲不再是那些目不识丁的人，而是那些没有学会怎样学习的人。

推荐访问:水手 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