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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戏(短篇小说)

作者:jkyxc 浏览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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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生活,戏里戏外,讲述的都是人的情感与生活。小说以生动的细节和细腻的描写,以娶乡村瞎子女人的夫妻恩爱,反衬光棍刘线杆儿的落寞,写出了乡村的爱情之美和人性之美,同时也展现了乡村百姓的众生相,生活气息浓郁,画面感强。颇具感染力的一篇乡土小说。

临近黄昏的时候,四步牵了女人的手走在村子里,臧村的人几乎没有没见过这一幕的,人们早已经司空见惯,任凭这瘦小的男人牵着自己双目失明的女人在街上走过。爱说话的顶多说上一句,又遛弯呢,算是打了招呼。唯有那些调皮的孩子追着四步一遍一遍地问四步女人,会娴,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听到孩子们的问话,四步抖抖胳膊,翘起山羊胡轰鸡似的轰赶着孩子们,去去,一边玩去。

孩子们便嘻嘻哈哈地欢笑着,两脚踩在积水里踏着水花四下散去。

刚下过雨,空气湿漉漉的。村路上净是些大大小小的水坑,四步边走边不停地停下提醒女人:迈大步注意脚下的水坑。见女人平安地迈过了水坑,才又放心地牵了女人的手向前走。雨后的天空水洗过似的,一朵一朵的白云飘浮在蓝天上。四步站下,手指着天空中的白云给女人讲,这片云像一匹白色的骏马;那一片像一只怀了孕的母牛;那一小片像一只鸽子;那一片厚厚的像雪;那边的一大片像冰雪融化的河流。女人仰着头,看着蓝天的方向,翻着眼白在天空中寻着马、母牛、鸽子、雪和河流。

白云过后,天空升起一片红彤彤的晚霞。四步又牵了女人的手,将两个人的身体同时引向西边的天空,声音里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会娴,快看呢,火烧云,红彤彤的像咱家灶膛里的火。

女人像是受了传染,脸上也露出惊喜之色,两个人就那么面对晚霞站着,看着西边不断变换的云霞,直到那些云霞逐渐散尽,四步才牵着女人的手回家去。

四步的家坐落在村南一座废弃的砖窑前,那里紧邻场院,房西是一片庄稼地,房北就是那座废弃的砖窑,窑旁边遗弃着大大小小的挖土烧砖留下的土坑和那些成堆的废砖烂瓦。房子东边一条蜿蜒小路的尽头就是场院,那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三间大房子,院前是一片铺着洋灰的打麦场,场院里堆积着一堆一堆的麦秸。看场人刘线杆儿悠闲地坐在门前,怀里抱着一个老旧的收音机在听评书。

四步牵着女人的手沿窑边的小路回到家,两个人没有进屋,而是坐在屋前的倭瓜架下乘凉。春天的时候,四步在房前种了两棵倭瓜,到了夏天,瓜秧爬满了倭瓜架,它们长如丝瓜一样的果实重重地垂在架下。房前是一大片枸杞子地,那些白天還鲜艳饱满的枸杞子,到了夜晚和那些叶子混杂在一起,黑乎乎的分不清哪是叶子哪是果实。院子水管前立着两根木棍,上面拉着一根铁丝。白天这根铁丝用来晾晒衣服,到了夜晚铁丝上面悬挂着一条拧成花辫的蒿草,夜晚只要四步和女人在院子里乘凉,就会点燃蒿草熏那些“嗡嗡”乱叫的花脚蚊子。

四步和女人聊天的时候,刘线杆儿怀里抱着收音机慢悠悠地打场院的方向走了过来。刘线杆儿是个光棍儿,人长得瘦瘦高高的,圆规似的两条长腿走起路来戳哒戳哒的,脖子细长,往人群里一站,看上去像一根细长的电线杆子,村里人便叫他刘线杆儿。四步没娶女人的时候,刘线杆儿和四步两个人经常穿过那条小道晚上坐在一起聊天,后来四步有了女人,夜晚的闲聊变成了三个人。对于四步的女人刘线杆儿是看不上眼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四步会要一个眼睛看不见、身子又病歪歪的女人,要是换了他,他宁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会要这样的女人。四步结婚那天,面对四步女人失明的双眼,刘线杆儿犯坏,故意取笑女人,哎呀,会娴,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

我娘说我十岁的时候,一天夜里出门被挂在树上的棒子种给冲了,打那以后眼睛就老疼,后来就看不见了。女人没听出刘线杆儿是在让她难堪,把脸挪向刘线杆儿说话的方向认真地说。

棒子种能冲瞎眼睛?刘线杆儿愣怔了一下,随后眼睛一眯,女人似的咯咯笑了起来,带得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那以后四步女人的眼睛让棒子种给冲瞎的,笑话似的在村子里传开来,一群淘气的孩子见了四步女人就要追着问个不停。

吃了?见刘线杆儿过来,四步招呼着刘线杆儿,顺手扯过一个小马扎递过去。刘线杆儿接过马扎坐下来,把手里的收音机放在地上,收音机里此时正在唱戏,女人喜欢听戏,便支起耳朵听。

见女人专注听戏,刘线杆儿对四步说,听说了吗?村北街熊二的老婆死了,今天刚下的葬。

听说了,才五十几岁就病死了,怪可惜的。四步惋惜地说。

唉!村子里又多了一个光棍。刘线杆儿并不关心熊二媳妇的死活,他只关心从此村子里又多了一个打光棍的人。

是啊,又多了一个跟你抢女人的人。四步瞧一眼刘线杆儿。

就凭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他凭什么跟我比。刘线杆儿脸上露出一种不屑。

是啊,他怎么比得过你,你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四步朝刘线杆儿撇撇嘴。瞧着得意中的刘线杆儿,四步脑子里忽然想起县城刚通火车那阵,刘线杆儿一个人偷偷去县城看火车,回来路上饿了,进了一家小饭馆,等吃饱喝足了,一摸口袋才发现兜里分文没有,刘线杆儿顿时傻了,不给钱人家不让走,刘线杆儿坐在凳子上磨磨蹭蹭的,两眼看着窗外想主意。一杯茶的工夫,刘线杆儿主意想出来了,对饭馆的伙计说,你见过人飞吗?伙计摇摇头,刘线杆儿站起来,伸开两只胳膊像鸟扇动翅膀一样扇动着两只胳膊一溜烟地“飞”了出去。等伙计反应过来,刘线杆儿早没了踪影。后来,刘线杆儿向村里人说起这事时,那一脸的得意就像刚才说他条件比熊二强。四步是看不上刘线杆儿那份得意的,刘线杆儿吃了人家的饭不给钱耍小聪明本就不对,还到处炫耀,这事若换了他,他是做不出的。

想什么呢?见四步愣神,刘线杆儿伸出一条长腿用脚踢了四步一下。

四步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了看刘线杆儿,突然说,我听说金香要嫁人了。

嫁去,瞧谁好嫁谁去。听四步这么一说,刘线杆儿突然翻了脸,寡妇金香是刘线杆儿心里一直惦记想娶的女人。

听说嫁的那个人是个吃商品粮的。四步说。

吃商品粮管个屁用,是个瘸子。刘线杆儿一脸的鄙夷,你说这个女人,放着我这么个全活人不嫁,非要嫁个瘸子,这些年我可没少当牛做马地给她干活。

还不是你愿意,再说你也没少占人家便宜。四步说。

天地良心,我净给她家干活了,什么便宜也没占着。刘线杆儿一脸冤屈地说。

那年在场院打场,你没趁人家弯腰喝水的工夫捏人家脚。四步揭穿刘线杆儿说。

我是为她掸脚上的土,那怎么叫捏?刘线杆儿红了脸争辩道。

两个人说话的工夫,女人咳了好几次,四步不时地停下话,为女人拍拍背,捋捋前胸。看着四步对女人如此殷勤,刘线杆儿撇撇嘴,他看不惯四步如此待女人,女人干什么都不行,见天等着四步伺候,四步还像宝贝一样地宠女人。去年冬天,女人给四步做了一件棉袄,两只袖子一长一短,肥得能装下两个四步。四步却不嫌弃,在腰里系一根布条见天穿着,一副很知足的样子。刘线杆儿奚落他,说他像给地主家扛长活的长工。四步却不介意,笑呵呵地说暖和。这要是换了刘线杆儿是不屑穿的,他宁愿冻着也不会穿那样丑陋的棉袄。

夜幕降临的时候,一轮明月在头顶上升起来,像镶嵌在天幕上的一盏灯,远远地照着倭瓜架下三个影影绰绰的乘凉人。草棵里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开始合唱一支动听的小夜曲。铁丝上悬挂的蒿草忽明忽暗,像是给那支小夜曲打着节拍,四周的庄稼地黑魆魆的。听完了戏的女人也加入了四步和刘线杆儿的谈话。

女人说,大兄弟,有合适的就娶了吧。一个人多闷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倒想娶,可我娶谁去?人家宁愿嫁个瘸子也不嫁我。刘线杆儿有些懊恼地说。

那是你们没有缘分,有缘才能走到一起,像我和正北,隔了那么远,不也成了夫妻。女人摸索着拉住四步的手。

刘线杆儿不爱听女人的话,他在黑夜里撇撇嘴,心想,你们这也叫夫妻,四步纯粹给自己娶个累赘。这样想着刘线杆儿站起来,不早了,睡吧。说完提起收音机迈开两条长腿戳哒戳哒地走向夜色里。

见刘线杆儿抬起屁股走了,女人愣了愣,问四步,他不高兴了吗?

他是想小寡妇了,我们也睡吧。四步说着站起来,把铁丝上燃着的蒿草拿进屋子里,转身出来扶着女人进了屋。

第二天,晨光微曦,偏头疼的老毛病让四步早早地醒来,四步的偏头疼就像他的一个老朋友时不时就来光顾一下他,四步也不在意,能扛就扛,扛不过去就吃片药。四步忍着头痛穿衣起床去做早饭。吃饭的时候女人觉出了不对劲儿,问四步怎么了?怎么饭吃得一点响动没有?常年生活在一起,女人对四步了如指掌,四步平日若是没事,吃饭的时候总喜欢吧唧吧唧地带出点声音,今天却吃得一声不响。四步便把头疼的事随口告诉了女人。女人放下筷子就要给四步去找药,被四步拦下,你吃你的,我吃完饭自己去找。等吃完了饭,也到了上工的时间,四步撂下饭碗顾不得吃药便出工了。

四步出工的活是和刘线杆儿一起给生产队的牲口铡草,铡草的活是队上照顾四步和刘线杆儿,四步身体瘦弱,刘线杆儿要看场院,队上就把铡草的活派给了他们。他们每天给牲口铡够了草料就可以挣到七个工分。铡草对于四步和刘线杆儿来说并不累,两个人在一起干的时间长了,配合起来很默契。刘线杆儿个子高蹲不下,每天都是由刘线杆儿持刀,四步蹲在地上往铡刀里填草。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绿莹莹的青草立时被截成一截一截的堆放在牲口棚前。铡完草两个人把牲口棚的槽子里拌好草料,等着晌午收工的车把式把马牵进棚里吃上草料,他们就收工了。

草铡到一半的时候,忽听不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四步和刘线杆儿一惊,随即四步扔了手里的青草就往家跑,那是四步女人的叫喊声,女人肯定遇到了什么事情,不然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叫喊?跑到家里,女人没在家,四步找遍了院落也没见到女人。别是掉坑里了吧?尾随着四步身后的刘线杆儿提醒说。在窑边的一个土坑里,四步找到了女人,女人头朝下躺在土坑的底部。

会娴,会娴,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四步翻过女人的身子,将女人抱在怀里,摇晃着女人。女人满脸是血,双目紧闭像睡着了一样。猛然间,四步看到女人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缠着麻线的小药瓶,原来女人不放心他,到场院里去给他送药,走错了路掉到了土坑里。

夏天的野草疯狂地蔓延,河坡上、田埂上到处都是。刘线杆儿这几天憋闷,吃了午饭睡不着,坐在场院房东山的阴凉里抱着收音机听书,书是古书《乱世枭雄》,听得正上瘾,忽见一座“草山”打场院南边的庄稼地里走过来。这是谁家的娘们儿这么能干,也不怕压死。那时候,为了多挣几个工分,许多妇女收了工不急于回家,要捎上一筐青草背回家,晾干交到队上。当“草山”走到跟前的時候,出于好奇,刘线杆儿抬起屁股走到“草山”跟前,想要开句玩笑,却见“草山”下一双家做的鞋面绣着一朵兰花的黑色布鞋。刘线杆儿一惊,这双鞋他熟悉,他的手曾经以掸土为名摸过这鞋这脚。如今,那兰花已经旧得不成样子,失去了先前的水润俊美,花不是花,叶不是叶了,鞋帮儿也磨飞了边儿。

金香!刘线杆儿不禁脱口叫道,听到叫声,“草山”下探出金香那张汗涔涔的脸,见是刘线杆儿,金香没说话,细眉毛下一双丹凤眼斜了刘线杆儿一眼,便走了过去。

活该,让你不嫁我,非嫁个瘸子,受累的命。见女人不理自己,刘线杆儿望着远去的“草山”,心里愤愤的。

转天,吃过午饭,刘线杆儿依旧抱着收音机坐在场院的东墙下,收音机里评书说得跌宕起伏,可刘线杆儿却无心听书,眼睛不时地瞄向场南的那片庄稼地,直到看到金香出来,刘线杆儿才又装作专注听书的样子,看都不看金香一眼,故意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高,以致震得他的耳朵一阵一阵的发麻。金香刚走过去,刘线杆儿忙关了收音机,抬起屁股轻手轻脚地一路尾随着金香走向村口,直到看着金香进了村子,才回过身子伴着说书人沙哑的声音向场院走。

第四天,刘线杆儿打听到金香最后一天在场南那片地里干活,草草地吃过午饭,等候在场院路边的阴凉里,当金香背着草筐走到近前,刘线杆儿突然说,站下。金香被刘线杆儿的喊声吓了一跳,抬起头,剜了刘线杆儿一眼,继续朝前走。

我让你站下。刘线杆儿走上前伸手将草筐从金香背上拽了下来。

你想干吗?金香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说我想干吗?刘线杆儿看一眼金香,一把将草筐拎到背上,迈开大步朝村子里走去。金香一愣,跑过去追着刘线杆儿喊,你给我放下,我不用你背。

刘线杆儿不理金香,金香越是叫喊,刘线杆儿步子迈得越快。追到村口,见刘线杆儿将草筐放下。金香一脸怒气地说,我告诉你,你甭想打我的主意,我现在是有男人的人。说完弓下腰背起草筐就往村子里走。

嘿,我打你的主意?受了金香的斥责,刘线杆儿一时抹不开面,冲着金香的背影喊,我是怕你累着心疼你,你咋不识好人心呢?

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金香头也不回地甩过一句。

这娘儿们,不识好歹。刘线杆儿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走回场院。

秋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四步把女人从县城的医院里接了回来,女人的额头有一道两寸长的疤痕,那疤痕像蚯蚓一样趴在额头。女人左臂骨裂还没完全好,还打着厚厚的石膏。

四步和女人回家的第二天,刘线杆儿就跑了来,嘴里说着这些日子你们不在家可把我闷坏了。之后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前些天的一场大雨和大雨给村里人带来的灾难。最后说起了村后那条因河水爆满,河里的鱼噼啪地蹦到岸上,搞得家家有鱼吃的情景。

你可不知道,那几天村子里天天飘着炖鱼的香味儿。刘线杆儿边说边不停地咂着嘴,要是天天下大雨就好了,老能吃到鱼。

天要老下雨,你还吃得上饭?庄稼还不都得涝了。四步指指炕沿儿示意刘线杆儿坐。

是啊,大兄弟,老下雨就收不成庄稼了。坐在炕上的女人也随声附和着,住了一个月的院,女人胖了,脸也白嫩了。

你们倒真是两口子,夫唱妇随呀。见四步和女人一唱一和,刘线杆儿不高兴地白了两人一眼,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

女人养伤的日子,四步忙里偷闲,弄了一堆树枝子,在自家通向场院的那条小路上筑起了一道篱笆墙,为的是让女人摸着篱笆能够准确无误地走到场院去,而不再有什么闪失。那道篱笆集中了杨树、柳树、槐树、椿树的枝条,那些枝条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像是一排哨兵守护在小路的边缘。

女人的伤养了三个月才好起来,好起来的女人便张罗着给四步做棉衣,四步的旧棉衣拆了还没来得及做,她要赶在入冬前给四步做一身新棉衣。

入冬后的第二天下了雪,下得天地白茫茫的。四步起来扫完院子里的雪,又去扫通往场院路上的雪,扫到刘线杆儿门前的时候,刘线杆儿听到动静,穿衣出来,伸着懒腰站在门前,见四步把路上的雪扫干净了,说,大雪天的你起这么早干吗?不多睡会儿,路上的雪让它自己化不得了。

大雪过后,天晴了起来,明晃晃的太阳照到雪地上晃人的眼,四步穿着新棉衣和刘线杆儿各自揣着手坐在门前晒太阳,女人怕冷没有出屋,独自围在火炉前取暖。四步和刘线杆儿两个人眯着眼睛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朵一朵的白云,刘线杆儿和四步眼里便有了事干,两人眼睛盯着云朵看,看着看着两个人就兴奋起来。四步指着一朵云说,你瞧那片云朵多像我家会娴。

刘线杆儿也发现了那朵云,但刘线杆儿和四步的看法不一样,刘线杆儿眼里的那朵云像金香,尽管因为“草山”事件,刘线杆儿遭到了金香的斥责。但在刘线杆儿的心里仍旧放不下金香。

怎么会像金香?明明就是我家会娴嘛。四步不赞同刘线杆儿的说法。

怎么是会娴,明明就像金香嘛。刘线杆儿坚持自己的看法。

你看她的腰细细的、脸白白的,跟我家会娴刚嫁过来时一模一样。四步进一步解释说。

不对,你看她的长头发飘散着,像金香刚洗过的长发,你没闻见还带着一股子香味呢。刘线杆儿眯缝着眼,皱着鼻子嗅着,好像真的有一股洗发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我的会娴,你看她还冲我笑呢。四步高昂着头笑着迎着云朵。

你那瞎眼老婆哪有这么好看?刘线杆儿瞪了四步一眼,有些生气地说,说完又向屋子里瞟了一眼,唯恐屋里的女人听到。

瞎她也是我老婆。见刘线杆儿如此说自己的女人,四步生气地转过头瞪着刘线杆儿,金香再好看也是别人的老婆,又不是你老婆。

我把她装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老婆。刘线杆儿梗着脖子说。

你说什么都没用,在我眼里她就是我家会娴。四步一脸坚定地说。

就是金香。刘线杆儿也一脸的坚定。

是我家会娴。四步气得噘起山羊胡。

是金香。刘线杆儿瞪起那双细长的小眼睛。

正北,你大,你就让着庆才些。两个人爭执的时候,女人打开屋门,站在门口对四步说。说完女人抬起头,向天空翻着眼白,似乎在寻找着两人为之争执的那朵云,然而,那朵云已经不见了,涌来的是大片大片的厚如积雪一样的云朵。

冬天走得越远,离春天就越近,寒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又到了一年春忙的时候,刘线杆儿被派去赶马车,四步被派去和妇女们种土豆。给牲口铡草的活队里派给了瘸子连喜和一个半大的孩子。

土豆地里男人少女人多,四步头一次在女人堆里干活,妇女们嘻嘻哈哈地拿四步开玩笑,说,四步你女人怎么还没给你生个一男半女,莫不是你俩不在一个被窝儿里睡?四步不善于和女人打交道,被女人们一取笑,脸羞得像红布一样,不敢说话,自顾低下头忙手里的活。好不容易盼着收了工,四步像得到大赦一样逃离了女人们。

从没干过重活,一天下来,四步累得腰酸腿疼,吃了晚饭躺炕上就睡着了。

那是一条水流缓慢的小河,四步躺在一只小船里,两条腿耷拉在河水里,河水被阳光晒得很温暖,鱼儿成群结队地围着四步的两条腿游来游去,不停地用嘴去啄四步的双腿,有一只调皮的小鱼跑到四步的脚心处啄他的脚心,啄得他痒痒的想把脚移开,两腿却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动不了。四步晃动着身子,用力蹬着双腿,船却翻了,整个人掉到了河水里,四步拼命地挥舞着双臂,一着急,人便醒了。昏暗的灯光下,见女人正抱着他的两条腿给他按摩。

我说怎么拔不动腿呢,原来腿被你抱着,四步伸了伸腿,快别揉了,睡吧,天不早了。说着想抽出双腿,却被女人用力抱住,女人说,我不困,给你揉揉,明天再上地干活你的腿就不疼了。

你不睡我也不睡。四步坐起身子,再次想从女人怀里抽出双腿。

你躺下别动。女人固执地再次抱住四步的双腿,四步只得将两腿交给女人,任女人揉捏。

窗外满天星斗,月亮露出半张脸,在窗前望了一会儿,便又跑到一片云朵里把自己藏了起来。

连日在田里干活,四步已经适应了田间的劳累,饭量长了,人也粗壮了些。

自从和四步分开干活后,每天晚上,刘线杆儿开始喜欢往村子里跑,来四步家没那么勤了,每次来隔着四五天,或是更久。这一天傍晚,刘线杆儿带来一个消息,说镇上要有戏班来,在镇上搭台唱戏。对刘线杆儿这个消息,四步和女人将信将疑,镇上已经很多年没来过戏班了,最近的一次还是在四步成亲之前来过一个戏班,唱了三天,搞得全镇男女老少跟过节一样。

镇上真的要有戏班来吗?刘线杆儿走后,女人问四步。

谁知道,来的话村子里会广播的。四步说。

刘线杆儿说过不久,村中央的大喇叭里果真广播说镇上来戏班的事。这个消息着实让女人高兴了一阵子,女人喜欢听戏,做梦都想去“看戏”,可是女人从来没出过村子,更没去过镇上,从村子到镇上要有七八里路程,黑灯瞎火的女人身体能吃得消吗?想到女人病歪歪的身子,四步有些犹豫带不带女人去。

你带她去干吗?走道儿慢得跟虫子爬似的,再说她一瞎子也看不见。听说四步想带女人去看戏,刘线杆儿极力反对。

把她一个人扔家里我不放心,再说戏班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想看都看不上了。一想到戏班多年不来一次,错过了这次,再来不知什么时候,四步当下决定带女人到镇上去看戏。

咱可说好喽,你要带她去,到时我可不跟你们一块儿走。刘线杆儿板着脸说。

你走你的,到时候你把队上的手推车借给我就行了。四步说。

就你这身子骨儿,七八里地你还想推着她去?刘线杆儿鄙夷地说。

那你甭管,推多远都是我的事。

看戏的这一天,四步用从队里借来的两轮手推车,推着女人早早地出了家门。刘线杆儿见四步推着女人走了,便锁了场房的门一路尾随着出了村子。

出不了一里地,你就得改变主意,到时候你还得跟我一起走。刘线杆儿摇着芭蕉扇慢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七月的盛夏,连夜晚都是炎热的。路是柏油路,白天吸了一天的阳光,到了晚上路面上还是温热的。四步推着女人走了一阵,便开始气喘吁吁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女人听到四步喘气,便扭回头说,歇歇吧,别把你累坏了。

四步放下车,擦了擦额头的汗,女人掏出手绢摸索着也来为四步擦汗。歇上一阵子,四步缓过劲来,推上女人继续朝前走。不时有人在他们身边走过,那些都是去镇上看戏的周边村子里的人,也有本村人路过,他们同四步打过招呼,便远远地将四步和女人落在身后。四步推着女人,不急不慌地慢慢地往前走。你这是图的什么啊?累死你算。跟在他们身后的刘线杆儿,见四步不但没有改变主意,而且越走越远,心里悻悻的。

一轮明月斜挂在半空,洒下银白色的月光,远处连绵的群山在月光下呈现出青黛色的剪影,村庄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路边的庄稼地里蟋蟀轻声地吟唱着。

这是鹅房村的芦苇塘,咱家房顶的苇子就是在鹅房买的;这是周庄村的鱼池,要是白天能看到成群的鱼在水里游;这是孙庄子的棒子地,棒子苗都到腿肚儿了;还有这片土豆地,也是孙庄子的,土豆都开花了,要是在白天这片开花的土豆地可好看了。过了这片土豆地就该到镇上了。四步边走边说给女人路边的景物,女人专注地听,不时地插话进来,问鱼池大吗?里边都有些什么鱼?有红鲤鱼吗?土豆的花是什么颜色?鱼池有一亩地大,而且不止一个,两个呢。听说鱼挺多的,肯定会有红鲤鱼,那么大的池子怎么会没有红鲤鱼呢?土豆的花是白色的,花比咱家窗前的茉莉花小多了,也没有咱家的茉莉花香。四步一一地给女人作着解答。

这时,远处一片灯火通明。就要到镇上了。四步对女人说。

是吗?终于到了。女人的语气中透着惊喜。

灯火通明处是镇小学的操场,正是暑假的时候,操场上人山人海,十里八村的人都来看戏,他们有的牵儿带女,有的扶老携幼,像过节一样聚集在戏台前。一些相识的年轻人因为不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平日很少见面,因为唱戏的缘故得了机会见面,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有说有笑。小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偶尔遭来一声呵斥。最安静的是老人,他们坐在板凳上眼睛望着前方的灯光处,那儿有一座用帆布临时搭建的一米多高的戏台,台前挂着红色的帷帐,演员们在台上走来走去做着开演前的准备。就着灯光,四步看到看戏的好位置已经没有了,他只得把车放到一棵大杨树下,那里地势要高些,看起戏来也方便。刘线杆儿在距离四步他们几米远的地方站住,那里熊二和几个村里人聚在一起正在说话,刘线杆便站在了他们当中和他们说话。

晚上七点的时候,戏开演了,戏是老戏《牡丹亭》,台上太守杜宝和夫人迈着方步踱上台,舞台中央早已为他们摆好了两把椅子。刘线杆儿不喜欢台上这两个老生老旦,老头老太太有什么好看的,啰里啰唆的,唱得再好也是老頭老太太,他把眼睛从台上移到台下,四处张望,周围人都在看戏,没人理他。他把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四步和女人,四步站在手推车旁正在给女人讲戏,女人面向四步,专注地听,俨然她的戏台在四步这里。

连戏台在哪儿都不知道,还来看什么戏?刘线杆儿撇撇嘴把目光又移回戏台。戏台上,身穿绫罗的杜丽娘正在和书生柳梦梅相会,两个人咿咿呀呀地边唱边眉目传情。刘线杆儿看着台上的二人围着戏台打转转,转起来的两个人像一对翩翩起舞的蝴蝶,刘线杆儿看直了眼,直到戏台上的两个人下了台,刘线杆儿还看得意犹未尽。妈的,真是郎才女貌。刘线杆儿羡慕地骂了一句。戏台上又换了杜宝慢条斯理地唱起来,刘线杆儿收回目光,在他目光所及的大杨树下,四步边给女人讲戏边为女人扇着扇子,女人则从书包里拿出一瓶水打开摸索着送到四步的唇边,四步接了水,女人则接过四步手里的扇子为四步扇起来。刘线杆儿看着看着心里突然一动,妈的,四步真福气,女人知冷知热的,难怪他把女人当个宝儿。刘线杆儿羡慕地瞧着四步和女人,在心里骂了句粗话。后半台戏,刘线杆儿的眼睛不在戏台上了,他的眼睛总溜向一边,去看四步和女人,四步和女人这出戏远比戏台上的戏吸引他,让他心里发热,心生感动。站在他旁边的熊二见刘线杆儿不看戏,眼睛总往别处看,便说,你不看戏,总东张西望地瞎踅摸什么?是不是找金香呢?

切,我找她?刘线杆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看见四步和媳妇了吗?

四步和他媳妇?在哪儿呢?熊二说着扭过头去四处寻找。

那儿——刘线杆儿用手一指大杨树,杨树下,四步和女人边看戏边吃一个羊角蜜,四步为女人扇着扇子,女人手里举着羊角蜜,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正香。

瞧瞧,瞧瞧,这俩人比戏台上唱得还热闹。刘线杆儿咂着嘴。

熊二看着四步和女人,突然心里一酸,不由得想起两年前病故的媳妇,他和媳妇算得上青梅竹马,恩爱夫妻,可是上天捉弄人,媳妇跟他过了一半,便撇下他一个人走了,剩下他孤零零地打发着日子。

嘿嘿,怎么了你?见熊二不语,刘线杆儿捅捅熊二。

没什么,看戏吧。熊二抬起头看着戏台,戏台上柳梦梅因为说自己是杜宝的女婿,正在遭受杜宝的鞭打。

白捡个女婿还不认,咿咿呀呀地唱的什么劲。刘线杆儿顺着熊二的目光看向台上,嘴里自顾叨咕着。

月明星稀的时候,戏散了,看戏的人群呼儿唤女地也四下散去。刘线杆儿在人群里东张西望,熊二拽了一下刘线杆儿,还不走找什么呢?

我在找四步,刘线杆儿说,黑灯瞎火的七八里路,我得帮助四步把会娴推回家去。

找四步喊一声不就得了。熊二说,说完扯起脖子喊起来:四步——会娴——

见熊二喊,刘线杆儿也喊了起来:四步——会娴——

喊声穿过杂乱的人群,飘荡在戏台的上空。

作者简介

周树莲,女,北京作家协会会员,老舍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大兴区文联理事、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山花》等文学期刊。短篇小说《杀猪菜》获“首都五一文学奖”一等奖。短篇小说集《丁字街的槐花树》获“文荟北京”群众文学一等奖、最高群众文学奖等两个奖项。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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